闻九道:“应当在京城,但不知确切位置。此人行踪成谜,我也只在宫中见过她一次。但太子生辰当日她必定会出现,这点毋庸置疑。”
薛青澜点头示意明白了。闻衡皱着眉头,在脑海中飞速将三人方才的对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抓住了一个险些被他忽略过去的问题:“等等,‘得到地宫秘笈就相当于掌握了中原武林的根基命脉’,这话只是冯抱一用来糊弄先帝的,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古剑,而不是秘笈,方咎也盯着那三把剑——你一直没告诉我,这三把剑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叫冯抱一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它费尽算计?”
闻九摇头道:“我要是知道,说不得也要跟冯抱一同流合污,何至于现在还苦哈哈地操心?”
他见闻衡似乎不信,随口玩笑道:“我猜多半是什么失传多年、通天彻地的神功。常人一生难求的荣华富贵,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只有武学巅峰永止境,或许还值得一攀。”
闻衡与薛青澜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心中大感惊奇。因为按宿游风的说法,那三柄古剑只是三派盟誓的象征,并没有特别提到剑中还暗藏玄机。可现在看来,两个步虚宫出来的人显然掌握着不同的消息,到底是这三把剑中另有内情,还是宿游风遗漏了一部分至关重要的真相?
闻九起身道:“我这次匆忙出京,不能在此处多停,怕惹起冯抱一的疑心。太子生辰在下月初六,还有十天左右,世子若肯出手相助,请在十天里赶到京城,暂在此处落脚。”他从袖中递过一张写着地址的白笺,破天荒地朝闻衡深深一揖:“倘若这次能一举铲除冯氏乱党,太子必定会尽力为庆王和王妃殿下洗雪冤屈,还世子一个公道。”
闻衡淡淡一哂,侧身不受,不置可否地道:“我知道了,大人慢走,不送。”
闻九来去匆匆,闻衡坐在楼上,见他的身影风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稍微有点出神,似乎是心事沉沉。薛青澜今日接二连三地受惊吓,只怕闻衡比他更甚,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叫他一声,说点什么来分散他的心思,闻衡却已回过头来,神色如常地道:“他走得倒快,生怕让我们误会他是来蹭饭的……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养病忌口那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试试武宁城的新鲜菜式。”
薛青澜见他没事,顿觉心上一轻,松了口气:“我现在哪还有吃饭的心思?衡哥,你会去京城——”
闻衡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以前说过什么,又忘了?”
薛青澜茫然地看着他:“啊?”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练功。”闻衡不紧不慢地道,“事有轻重缓急,但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有什么话吃完了饭慢慢说,皇帝就是明天驾崩,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薛青澜蓦然住了口,被他一句话顺毛得服服帖帖,感觉骨头都软了,只想闭着眼往闻衡身上倒。
他方才一直担忧闻衡,见他表情平静,只当他是故作镇定,实则强行压抑着情绪;现在才明白是他真的从容不迫,跟当年那个强按恐惧与敌人周旋的小少爷完全不同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只有别人来求他的份,闻衡犯不着拿乔,却也不必上赶着做买卖。
闻衡叫伙计上来传了几个菜,待两人用过饭后,才回答了薛青澜的问题:“京城还是要去,不过不能全听他的安排,我们得自己带足人手,以防他背后捅刀。晚些时候我设法联络范扬,叫他带鹿鸣镖局的弟兄先过去准备。至于你——”
他难得流露出一点踌躇之色,薛青澜好奇问道:“我怎么?”
闻衡道:“闻九早知道这次要对上方咎,也知道你我关系,却特意将你也拉进这个计划当中,这样一来,你就变成了最危险的人。你要是站在太子这边,方咎必定不会放过你,你要是站在垂星宗那一边,我就会先察觉。闻九这么做,一方面是有私心,想提醒我小心身边,怕你与垂星宗暗中勾结;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想借我的手先除去一个威胁。毕竟垂星宗四大护法个个都不是善茬,如果你是方咎的安排好的卧底,他的计划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他对我未必有加害之意,对你却没安什么好心,所以安全起见,你还是留在外面接应,别去跟方咎正面相见比较好。”
薛青澜安静地听完他的分析,不管心里是不是想立刻追上去砍了闻九,面上却是一派毫矫饰的郑重之色:“巧了,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
“这一次我不会和你一道进京,另有要事,需得单独上路。你和宿老前辈只管想办法杀冯抱一,不必烦心垂星宗,方咎交给我来对付。”
第105章计议
九月初四,深夜,京城回南巷。
幂篱遮面的黑衣客人不走正门,身轻如燕地从墙头“飞”进了藏在小巷深处的院子。这屋子除了主人家不怕费灯油、大半夜还点着灯外,与周遭民居几区别,但客人的动作却非常小心,他声地快步穿过庭院,推门关门落锁一气呵成,动作利索得令人眼花,仿佛他是从门缝里溜进来的。
房间内木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侧对着他,正在垂眸端详桌上铺开的图卷,闻声抬头招呼道:“来了?”
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沉静气质,形容俊美,独坐陋室也不显局促,反而令这间屋子莫名增色几许,虽然陈设老旧,完全称不上舒适,但就是让人忍不住想坐下来静一会儿。
闻九进屋的脚步都缓了一缓,但话一出口,语气仍是难掩急迫:“你何时来的?情况有变,你带了多少人手?”
闻衡抬头道:“刚到不久,出什么事了?”
闻九摘下斗笠,露出紧锁的眉头:“陛下今日忽然传口谕,让太子明日启程,到慈寿山拜谒皇陵。从禁宫到慈寿山帝陵大约一日半的路程,夜宿乐清行宫,太子身边除了东宫侍卫,还有大内高手寇不贰和韩三献随行。”
“唔,”闻衡点了点头,问道,“所以呢,你希望我做什么?”
闻九道:“你我要留在京中对付冯抱一,太子那边只能让薛护法——”
闻衡不待他说完,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别指望他,他不在。”
闻九环顾周遭,这才意识到房间内一直只有闻衡一个人,面露惊愕之色:“他人呢?!”
“青澜另有别的事要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闻衡坦然答道,“不用把他算进你的计划里。”
闻九简直如遭雷劈,登时眼前一黑,满脸写着“这你都不管”。薛青澜在他眼里是个立场摇摆不定、疯起来天崩地裂的危险人物,天下只有闻衡还能降得住他,一旦他倒向垂星宗,他们眼下筹谋的一切都是竹篮打水。出于警惕之心,先前他不惜冒着得罪薛青澜的风险提醒闻衡注意,然而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情之一字,害人如斯,现在看来即便是聪明如闻衡,也逃不开色迷心窍的下场。
闻衡看懂了他的脸色,却没法跟他解释,只好一笑置之。
他平常管薛青澜吃饭睡觉,对细琐小事上心得不行,在生死攸关的重大决定上反而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很少插手,全由着薛青澜自己做决定。就好像他明知道薛青澜还有不少事瞒着他,却没有追问到底,薛青澜说要分开行动,那就送他一个人离去。这信任在外人眼中的确堪称盲目,却是他与薛青澜之间一种言的默契。
闻九虽然是九大高手之一,但他只有自己强,在冯抱一多年的压制之下,并没能培养出什么得用的手下,这才迫不得已要找闻衡帮忙。他满怀希望地来,却骤然得知闻衡这里也是单枪匹马指望不上,几乎生出了一点“命该如此”的凄凉。仅凭他们两个,连单挑冯抱一都未必有十成胜算,更别说还要对付冯抱一的盟友垂星宗和豢养多年的爪牙了。
“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正想问你,”闻衡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让太子去祭陵,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冯抱一的意思?”
闻九道:“论理只有天子才能祭陵,太子代陛下前往,其实是默认了他的身份,除了陛下,没人能做这种决定。一旦太子平安归来,继承大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不管是冯抱一还是计贵妃,再想动手都会难上加难,所以这次太子出行对有心人来说是最后一个绝佳机会,他们必然不会放过。”
“照这么说,冯抱一必定会把最强的力量压在太子那头,确保让太子有去回?”
“不,我是这样想的,”闻九听他话中还隐有怀疑之意,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闻衡摇头,“合情合理。”
闻九狐疑地看着他:“那你怎么是这副语气?”
闻衡收拾好桌上的图卷,另取了个杯子,倒了杯冷茶推给他,平静地反问道:“九大人,你觉得冯抱一是一个会遵循常理、顺应人情的人吗?”
室内一时陷入静默。
闻九怔立半晌,忽然走过来一气干了那杯茶,动作狂放中透着几分自暴自弃,全然不复昔日矜傲。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认输一般对闻衡道:“前几次败在你手下,确实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