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让,运气好罢了,是你们那时没有提防我。”闻衡非常谦虚地跟他假客套了一句,复又正色道,“不过这一次不同,不管冯抱一要做什么,他都一定做好了被我出手打断的准备。”
闻九刚进门时还因为情势突变而心中焦躁,跟闻衡说了几句话,虽然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糟,但他好像莫名其妙地就不着急了——可能是因为闻衡太冷静,哪怕心里其实没底,看起来也像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
他怀着最后一丁点侥幸问闻衡:“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闻衡诚实地答道:“惭愧,暂时还没有。”
“……”
闻九扶额呻吟道:“世子,你就不能再想想吗!”
闻衡只当他是理取闹,不为所动地道:“知道什么叫有的放矢吗大人?此前几次交手,都是你们先有动作,我才想办法解决;但现在冯抱一什么也没干,我们除了让太子提高警惕、多给他派些护卫,还能怎么样呢?”
“这就好比与人打架,对方不出招,又谈何拆招?除非你来抢先手,管他什么神功剑法,以力破巧,统统先打一顿再说。”
闻九慢慢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
闻衡就像在告诉他这壶茶是用什么茶叶泡的一样,轻巧而平淡地接话道:“先下手为强,大人,只有千日做贼,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啊。”
承香殿地处后宫西南,北接御园,占地广阔,是帝王起居之所,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禁军值守,烛火彻夜不熄。近来皇帝龙体欠安,每日里御医进出频繁,添水送药的宫人往来不绝,却听不见半点嘈杂声音。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拿出十分的小心谨慎,如必要,绝不多行一步、多说一个字,直令这座华美宫殿在庄严肃穆之外,又平添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入夜时分,万籁俱寂。
烛光再亮,也很难照彻整间宫室,而内殿之中既有屏风遮挡,又堆叠着层层纱幔,更显得昏暗朦胧。白日里围在床边侍奉的皇子嫔妃、医官宫人此刻都已离去,御榻之侧,只有一个鹤发老人垂手侍立,听那老迈衰弱的帝王声音微弱地问:“太子祭陵的事……都安排好了?”
冯抱一轻声答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业已启程,三日后回转,寇不贰、韩三献随行,东宫侍卫和禁军也都跟着,陛下放心。”
皇帝要歇好一会儿才能攒足说一句话的力气,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道:“传位诏书已封入金匮,等太子回来,就让内阁宣旨。”
冯抱一面不改色,亦不多话,应了声是。皇帝阖目喘息片刻,复道:“计氏贪愚,引外戚入朝,有干权乱政之心,不堪为皇子生母,待朕百年之后,你替朕除去此女,不得有违。”
皇帝卧病虽久,心里还是清楚明白的,计氏的小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也能猜得出计氏的野心。只可惜计氏苦心筹划良久,至今还在做当上太后的美梦,却不知道她已被皇帝一言定下生死,而她的盟友毫动容,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道:“谨遵圣命。”
他答应得痛快,反倒出乎皇帝的意料,令他一时言,陷入沉默。
那对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注视了冯抱一片刻,三十年来相处的场景在心中走马灯似的闪过,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没有猜透冯抱一到底想要什么。
这位大内第一高手侍奉过两位帝王,潜居深宫三十年,财富、地位、名声这些旁人一生汲汲以求的东西,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所以并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他却又不同于那些心旁骛的武学高手,把毕生精力都放在追寻玄而又玄的武学大道上,反而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帮朝廷筹划如何清洗收服中原武林。
他是个非常矛盾的人,仿佛是淡泊所求,又偏要搅弄风雨。皇帝不能容忍计贵妃觊觎皇位,但对同样参与其中、甚至有可能是主谋的冯抱一,却并没有多少忌惮痛恨,甚至表现出了不似帝王般的宽宏。
御榻上的皇帝仿佛是嘱托,又好似是安抚人心,叹息一般说道:“你在朕身边快三十年,勤勉尽忠,朕都看在眼里,视你为心腹臂膀,往后也当尽心辅佐太子,有如事朕……太子仁德,必不会薄待老臣。”
行将就木的君王殷殷地望着他,到了这个时候,由不得人不看开,所以冯抱一能从他眼中找到日薄西山的仁慈、自以为看透的怜悯和意识的乞求。他知道皇帝这是在连消带打,先以计氏做威慑,再动之以情,希望他看在这三十年“君臣相得”的情份上,不要背叛太子。
事到如今,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他蠢蠢欲动,打算在皇帝临终之时跳出来另立新主,做一个大逆不道的祸国奸佞。
冯抱一很满意,只是面上不显,平静地应答道:“谢陛下厚爱。”
帐外几枝烛火微微晃动,他躬身告退道:“夜深了,陛下请安寝罢。”
皇帝精神不济,虚弱又倦怠地“嗯”了一声,许他退下。冯抱一便声地离开了内殿,穿过空荡荡的宫室,走到外面开阔的庭院当中。
夜风卷着花香和水汽,冲淡了他从承香殿沾染的一身药味。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敢情是他们没有见过冯大人。”一道讥诮的女声从蟠龙立柱后面飘来,“前脚把计贵妃哄得团团转,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头,后脚就在皇帝面前把她卖了个一干二净——冯大人狠起来,那可真是没有女人什么事了。”
随着话音落地,那道款款身影也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来人身形高挑婀娜,梳着堆云髻,身着月华裙,严妆靓容,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只有走得近了,才能看清她眼角的淡淡细纹,原是个已近中年的美貌妇人。
冯抱一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讥刺,并不以为忤,朝她微微颔首:“方宗主。”
方咎勾了勾嫣红的唇角,略带着点恶意似地问道:“不怕我把刚才的话都告诉计贵妃吗?”
冯抱一反问道:“告诉她又如何?”
一个深宫中的嫔妃,再得宠也是个手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能拿大内第一高手怎么样?冯抱一杀她都不用自己动手,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皇帝有八个儿子,也并不是非她儿子不可。
方咎未见得有多看重计贵妃,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冯抱一今天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计贵妃,明天换一个场合,说不定人头落地的就是她方咎。所以她故意找茬,并非是打算路见不平、给计贵妃讨一个说法,而是在隐晦地威慑冯抱一,提醒他不要背后捅刀。
“方宗主大可不必物伤其类,”冯抱一人老成精,当然听出了她的意思,精光内蕴的锐利视线在她面上一掠即走,他意味深长地道,“你与她当然不同。”
他蓦地侧头,避过黑暗中疾刺过来的一道寒光,掌风横扫出去,方咎飘然急退数尺,穿花蝴蝶般落在游廊的栏杆上,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咬牙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冯抱一尚未答话,忽然另有一道声音两人头顶响起,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那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我这个外敌才刚到,你们自己人反倒先打起来了?”
方咎与冯抱一同时抬头,只见承香殿高啄的飞檐上垂下一片雪白衣角,闻衡抱剑坐在屋顶,背后夜空晴朗如洗,新月仿佛就挂在他手边——这场面赏心悦目得几可入画,但对于看的人来说,却不啻于一把利剑悄声息地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当世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在庭院里站了半天、打了一架,竟然谁也没发现他是何时来的!
第106章黄雀
闻衡的出现及时而成功地中止了两人之间的内讧,方咎从栏杆跃下,盈盈立在中庭,仔细打量了闻衡几眼,摇头道:“除了一副好相貌,别出奇之处,薛青澜竟然被你勾去了魂,真是糊涂。”
闻衡不怎么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反而很客气地道:“多谢方宗主夸奖。我们很好,您大可以放宽心。”
方咎冷漠地扫了他一眼,问:“薛青澜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闻衡道:“恐怕要叫方宗主失望了,他没来,您有什么话要传达,对我说也是一样。”
那两人在蘅芜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方咎本以为薛青澜是背弃了垂星宗,要与闻衡站在一处,原打算今日就地诛杀叛徒,以震慑宗内诸人,却没想到在这样危急的生死关头,薛青澜竟抛下闻衡不顾,任由他自己单刀赴会,心中不由得有些动摇,凉凉地道:“不必了,我犯不着叫一个死人替我传话。”
冯抱一自他出现就不作声了,这时方开口厉声质问道:“闻少侠,你将大内宫禁当成了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真以为九大高手奈何你不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