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在保安寺下黑手杀了慧通住持,虽然不光彩,但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他。陆清钟一直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命运常,该来的躲不掉,谁能想到时隔七年之久,闻衡竟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呢?
四云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消沉的,正待开口,他们身后不那么寂静的夜色中忽然炸开一道破风清啸,柔韧长鞭横扫出去,当场将头一排禁军抽得人仰马翻;一记重拳挟着劲风而来,直扑陆清钟后脑。亏得他反应还算迅速,飞身向前扑出,令那拳风擦着他头顶而过,打了个空,同时回手还了一掌“乱石穿空”,这一动一跃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勉强给他挣出了一丝喘息之机,站稳脚步转过身来。
四云平骤见同僚遇袭,当即要上前相助,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拔剑,一道青湛湛的剑影便从半空斩落,那剑势潇洒凌厉至极,唰地刺向他右肩“肩井穴”,逼得四云平不得不后跳闪躲,与陆清钟拉开了数步的距离。
两大高手顷刻之间被人为地分割开来,别处亦不例外,这群人就像是黑夜里突然现形的精魅,来得悄声息,人数不多,出手却极快极狠,仿佛早已演练过一遭,将内卫和垂星宗高手一一拖住。禁军一是被这群忽然冲出的人吓懵了,二也是冯抱一分身乏术,众人群龙首,不敢贸然冲上前去乱砍,因此承香殿前看似是包围重重,实则已成了一盘散沙。混战之中,劫持闻九的白衣书生被人声息地一剑掀开,闻九脚底拌蒜,跌跌撞撞地向前栽倒,另一个人替他解开被封的穴道,顺口感叹道:“以德报怨,我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闻九被制之前与冯抱一动了手,受了点内伤,乍一解穴,血气止不住地上涌。他正阵阵发晕,听了这话,忍不住眯眼看向那人,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居然真叫他从那副英俊相貌里端详出几分眼熟来。
“是你?”
温长卿大度地搀了他一把,免得他站不稳,嘴上揶揄道:“哟,大人居然还记得我这阶下囚?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闻九听着觉得不像什么好话,没有接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但闻金铁相交之声铮铮不绝,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二人激战正酣,使剑的剑法沉稳古朴,看似钝拙,实藏机变,与那垂星宗的白衣书生难分高下,各不相让。他心中大感惊异,不由得低声问道:“那一位是……?”
温长卿答道:“是我师兄,廖长星。”
闻九先前听闻衡说早有防备,还心有怀疑,当他是虚虚实实地诈冯抱一,如今亲眼看见援兵,心中一块大石才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慢慢地长舒一口气。
他被冯抱一捉住时,曾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要玩完了。他关心则乱,对冯抱一谋害太子这件事深信不疑,当时闻衡看起来也被他说动,答应将身边得用的人手分派出去保护太子。是以今夜进宫,他以为闻衡顶多只会带两三个帮手,从闻衡往日的行事作风看,人选应当就是范扬和鹿鸣镖局的几个亲信。若只来这么几个人,还不够禁军塞牙缝的,幸亏闻衡留了个心眼,没真中了冯抱一的圈套,否则他们两个今夜必然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得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廖长星、温长卿、聂影、龙境这些人与闻衡共历患难,肯在蘅芜山为他出头,又是各门派的精英翘楚,有他们在,战局立刻从一边倒变成了双方僵持不下。聂影甩开金鞭,鞭稍如灵蛇出洞,缠住了离他最近的一名禁军首领。那男人被勒得双眼暴突,口中“啊啊”乱喊,叫聂影活活从人堆里扯了出来,拿刀架着脖子,在他耳边威胁道:“叫他们放下弓箭,后退十步,快!”
那禁军首领是个颇富态的中年胖子,一看便知养尊处优,不是敢和聂影鱼死网破的硬骨头。他常年生活在冯抱一等人的威压之下,对这帮动辄大打出手的武疯子十分畏惧,听了这话,吓得眼一闭嘴一张,当即扯着嗓子痛嚎起来。冯抱一在宿游风密集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当中抽空往外瞥了一眼,见此情形,登时怒喝道:“不许退!放箭!”
本来蠢蠢欲动准备后退的军士叫他这一喝,又有些犹豫,一时在原地停住了。
此时只听一旁有人道:“你们是朝廷的禁军,还是他冯抱一一个人的手下?令擅动已是泼天大罪,事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今日冯抱一造反,你们也打算来日跟着他一起上断头台吗?!”
闻九挣开温长卿的搀扶,冷冷地扫视过诸人,厉声斥道:“陛下尚在宫中,岂容尔等放肆,都给我退下!”
除却身陷剧斗暇分神的几个人外,余者皆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吼给喝住了。按理说外面这么大动静,承香殿内早该被惊动,可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见有人出来通传,显然皇帝并不打算给冯抱一撑腰,说不定还隐隐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而从几人刚才的交谈之中,又透露了闻九其实是太子的人,他既是内卫之一,又有这层身份,说出来的话竟也有几分管用,禁军果然偃旗息鼓,虽没有彻底退去,但也不举着弓箭瞄准,随时准备射杀这些深夜闯宫的刺客了
这下庭院中的打斗彻底成了高手争锋,冯抱一尚且能沉得住气,只是面色凝重,眉宇间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许。他被宿游风逼得极紧,稍一分神就有性命之忧,已暇再去发号施令、重整包围,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与宿游风拆招。
两人交手过处,当真是天昏地暗、日月光,瓦片四溅乱飞,碎石能把所有来拉架的人都打成筛子。反观那边闻衡与方咎,则又是另一个极端——两道身影轻盈得像是飞鸟竞逐,然而凶险绝不输于旁人。垂星宗功法向来以诡谲多变著称,由方咎使出,又平添一分飘忽阴柔。她的武器非刀非剑,而是藏在袖中数根极柔韧的弦刃,那弦刃比琴弦还细些,看起来仿佛是脆弱易断,可是一旦被缠住,轻轻一扯就能把人一条胳膊连骨带肉地切下来。
她这“柔丝千变”的功夫闻衡还是头一回见,应当是出自西极湖地宫,他顷刻之间也难以想出破解之法,只能耐着性子同方咎周旋。昏茫黑夜之中,弦刃直如隐形,只偶尔闪过一抹极细的寒光。闻衡先时屏息注目,拿出十分的心神捕捉这些蛛丝般的凶器,可并没有多大用处,好几次还险些被划破了相。这么强撑着与方咎过了几十招,他渐渐察觉出双眼酸涩疲惫,眼眶蓄起泪水,稍一眨动,便将视线蒙住,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几乎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
闻衡心里暗道不妙,幸好他虽看不清,但感觉还在,能听出弦刃穿空时的细微声响,下意识地向左挥剑,一剑荡开了刺向他眉心的细刃。
方咎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闻衡却蓦地微微一怔,随即心念电转,猛然间悟得了破解之道。
既然论如何都看不见,他干脆闭上眼睛,手中长剑圆转如风,划出近似满月的弧度,霎那间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的弦刃与剑身铮然相交,但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余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周围铺开,方咎被他剑上内力震得五指发麻,飞散的弦刃将她自己的虎口豁开一道小伤口,鲜血沿着掌纹一直流到掌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上。
精致妆容也救不了她的狰狞神色,方咎被一招逼退,显然怒极,嗤地冷笑一声,恨恨地道:“你这混账!”
话音未落,八条弦刃宛如一张大网,从左右两侧卷向闻衡,迫使他不得不回剑抵挡,同时右足绣鞋尖上的宝石花中倏然闪出一枚三寸长的短刺,方咎趁着闻衡尚未睁眼,照着他的脖颈就是旋身一踢!
只听“嗡”地一声破风震颤,青影乍现,寒刃当空劈落,某一瞬间,雪亮刀身上映出那人含霜似的眉眼。
从天而降的第一刀截住了方咎的攻势,第二刀回手上挑,“断水”不愧为削铁如泥的名刀,当场将那三寸短刺削掉半截。尖头打着旋儿飞出去,“铿”地一下钉进了承香殿廊下的立柱中。
方咎凌空后跃,落在二人几步开外,她右腿还因方才那一刀而隐隐发麻,站立时稍有些不稳。她贵为一宗之主,罕逢敌手,许多年没有如此狼狈过,此时恨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连说话都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薛、青、澜。”
薛青澜挡在闻衡身前,出现得声息,时机却刚刚好。他朝方咎点了下头算作致意,随后淡声对闻衡道:“衡哥,这里交给我。”
闻衡眼睛还没恢复,只看得到一个朦胧的轮廓:“你怎么……”
“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看来是等不及要跟这混帐一起死了。”
方咎语气冰冷,听起来像是嘲讽,可任谁都不能忽视她话中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她抬高声音说道:“为了区区一个男人,不惜背叛本座、背叛垂星宗,怪我当初看了你,竟把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留在了垂星宗。”
薛青澜非但不恼,还顺着她的话赞同道:“早年间引狼入室,现在才想起后悔,可惜已经晚了。”
方咎定定地注视着他,手按在腕间的弦刃上,杀气森然地道:“后悔是晚了……可是杀叛徒这种事,论什么时候动手,永远都不嫌晚。”
忽然间,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低低附和道:“不。叛徒该杀,不但要将他千刀万剐,最好还叫他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骂。”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轻而沙哑,有种飘忽的意味,但它同时又含着极为浓烈的怨毒,仿佛午夜里前来索命的冤魂,冷不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方咎猝然回首。
今夜从初见到交锋,闻衡见过这位方宗主讥嘲、轻蔑、愤怒等等各色神情,但不管是对冯抱一,还是对闻衡薛青澜,她始终都是居高临下地俯瞰,并不真的把这些人视作威胁。然而就在刚刚、在她看清背后那个人的面容那一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云端跌落下来,摔碎了她的眼前。
方咎瞳孔紧缩,声地说了句什么,脸上竟然现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变成灵异恐怖的,只是她的债主来辽……
第108章复仇
此时那些离他们较近的两方人士,听闻此言,都不免分心转头看来。那如鬼魅天降的女人身穿浅黛色长袍,周身毫花哨,唯独襟袖处露出的肤色苍白得惊人,且生着满头华发,从侧面看来,好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可当她抬起头时,登时便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此女形容姣好,眸光湛湛若星,眼角眉梢虽有几痕细纹,却难掩姝色,绝非他们预想之中满面风霜的老妪,竟然是位与方咎面容和年纪均相仿的美人。
她站在屋檐高处,身形瘦削单薄,白发与衣袂翻飞不停,仿佛一缕月下幽魂,随时准备乘风归去,叫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凄清,忍不住屏息静气,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可最先打破死寂的却是方咎,她失声道:“你……是你!”
垂星宗宗主不知为何,竟被这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冷静全。她蓦地转头,死死地瞪住薛青澜,厉声叫道:“你骗我!薛青澜……你竟敢骗我!”
闻衡本来要去帮宿游风,闻声立刻回剑将薛青澜拨到身后。众人只听那华发女子冷笑一声,嘶哑地道:“最大的骗子应该是你才对,方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