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过千秋
(纪实)
王晶
题记:
历史如大江大河蜿蜒曲折一泻千里永不复返。
但她淌过的每一个瞬间都有泥沙沉淀,这就是她每个瞬间的印痕,故历史需要积淀……
而这,已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积淀……
什么家国的恩怨,个人的冤屈,经过历史的沉积都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本身。这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度一段真实的秘史……
第三章杳音突传爹娘情思草岚子
世常祸不单行合家黄图岗
一
自打公公走了,上房公公的东西也变卖得差不多了,婆婆从小西屋搬到了上房,原来小西屋婆婆常用的家具也搬进了上房。小西屋里支了一张床,大哥一个人住了进去。
这时期大哥年届青少年之际,正值逆反心理比较强,加之特殊的经历他更是心里自有主张。他知道自己跟我们这三个弟妹是同父异母,五岁跟着爸爸来到这个家,不但从来没被当作外人,还都当大少爷哄着捧着。因为他只比两个舅舅小个十来岁,那会儿舅舅们都带着他玩儿,反倒比跟弟弟妹妹们近乎。他从小爱画画儿,爸爸还专门为他请了洋画师,应该说他的美术启蒙教育开始还是比较早的。所以那年月北京市少年宫刚一成立,他就被录取为首届美术组成员。而他自作主张去报名,又偷偷儿参加活动,婆婆根本不知道。婆婆更不知道的是,这年他在东四四条小学高小毕业,明知道婆婆不会同意他继续升学而偷偷儿自己作主,接受了被保送京城名校北京男二中(即现北京二中)。凭着成绩好不但升入理想的中学,居然还拿到了甲等助学金,学杂费全免,每月还有八块五,一日三餐吃在学校,不用家里负担。
婆婆原本想他年长,岁数偏大,供到小学毕业能早点儿自立出去,或许还能接济点儿弟妹……唉,这样一来……倒也没的说,唸书本来是好事儿,况且是保送,又有助学金,只好随他去,好歹也算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就这样,大哥在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中,靠自己学习成绩拿到助学金,终于读到了初中。
就在大哥小学毕业的那年,我也成了学龄儿童,好不容易盼到能像哥哥姐姐们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多高兴啊!婆婆拿出户口本一看,皱了皱眉说:
“忘八蛋(婆婆唯一常挂嘴边的骂人话),这个王大胖子,起的这是什么名字唦?简直就是个日本名字嘛,什么晶(精)子?还卵子呢!不行,改过来,把子字儿去了!”
原来,平常在家都叫惯了我小名儿,没谁注意到我大名儿叫什么,这不要报名上学,才拿出户口本,婆婆一看我姓名栏儿写着“王晶子”,一下就翻儿了。她本不是一般家庭妇女,而是中国首批北大医学院毕业的现代妇产科大夫,难怪出口就是行话什么“精子”“卵子”的。没奈何婆婆说话在这个家就是“金口玉言”,乖乖儿拿着户口本先到派出所改名儿,人家不给改,就加了一个曾用名,到东四四条小学报名用曾用名,从此我的名字就成了两个字儿,一来二去户口本上正式名也成了两个字儿,而曾用名没有了。现在看看王晶这个名字都快臭大街了,要按当年王大胖子起的名字恐怕重名的几率很小,诶……
那会儿还是小孩子,想不了那许多,婆婆让叫什么名儿就叫什么名儿呗。能去上学,背上白头妈给翻改缝制的蓝布书包,虽然不是新布做的,但抑制不住好奇心和新鲜感,书包里装着铅笔盒、石板什么的,心里美滋滋的,一蹦一跳跟着哥哥姐姐,沿着头条东头儿WHB墙根儿穿到二条东口,又横穿过三条到四条拐弯儿,顺着一排深灰色后山墙,来到一座开在北房后墙的黑色对开大门,就看到东四四条小学的校牌子了。进门过道东侧是传达室,下台阶进院儿,南北有两重院儿,沿传达室一溜北房是学校的办公室和老师的预备室,东边一大排高台阶灰砖灰瓦的新房是高小各班教室,前后院儿老平房是初小各班教室。我们的教室就界于前后院儿之间,教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说话有点儿侉,可是笑眯眯的感觉挺和善。哇,发新书了,当平生第一次拿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语文、算数崭新的课本,我小心灵激动得好像要蹦出来……
上课了,记得那时小学一年级语文第一课:
工人爱机器
农民爱土地
解放军就爱枪和炮
小学生要爱书和笔
我们胖胖的班主任王老师给我们上起课来底气十足,声音洪亮。她带领我们读写生字要按字形笔顺口里念着“横撇竖捺”,手指在眼前随之凭空比划着,然后念出拼音字意,简直就像唱歌,不但学得快记得牢,还觉得特别有趣儿。她还特别懂我们小孩子的心理,就是默写生字也不是干不拉茬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而是串成什么“小羊开飞机”之类让小孩子觉得特别有意思的话语,我心里觉得太好玩儿了,一下就提高了学习兴趣。也一下打心眼里爱上了老师,爱上了学校,爱上了同学,爱上了班集体。
二
好像就是在我上学的那一年,有一天婆婆突然接到一封信,是从本市草岚子胡同13号发来的。婆婆一看信封上熟悉的笔体,由不得泪水模糊了眼睛,颤抖着双手拆开来看,她不由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一旁的白头妈一把扶住她说: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是,是他娘,是我儿亚男呐……多少日子没有音信呐……这回终于有信来啦……”
两个老太太不由抱头痛哭了一回,才泪水涟涟的细看那信,是从草岚子胡同发来的。老北京谁不知道,一说草岚子就像上海人说提篮桥,哪个不晓得那是监狱呵!过去敌伪时期那儿叫军人反省院,是关政治犯关共产党的地方呵!怎么?这些年杳音信,她,她……我儿亚男就关在这个地方吗?他们过去可是一直给共产党做事情的呀,到底怎么回子事情唦?……婆婆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信上可是什么都没写,只是让某某日去接见……
那天放学,我们被叫到上房,婆婆告知我们:
“你娘来信了……”
我不记得当时听到这个信儿我们各自都什么反映,这么些年过来,虽然在回到北京以后婆婆找出些老相册老照片让我们看,白头妈也指着说“那是你娘”“看你娘多漂亮”……虽然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娘就是我亲生的妈妈,可娘在我心中看不见摸不着还是觉着生疏,淡漠,虚缥缈……
我记得婆婆第一次去草岚子是带姐姐去的,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该带些什么,好像什么都应该带,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带,结果好像主要还是带了点儿吃的。他们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接见的,见没见到娘。倒是婆婆把我叫到上屋,板着个脸说:
“给你娘送东西,那里一个梳小辫儿的出来跟我说,王大胖子想见见孩子,原来他也关在那儿!我本不想答应她,可那小辫儿同志死说活说的,诶,那王大胖子再怎么资产阶级,不是东西,要划清界线,他也是你们的爸爸呀!我不晓得该怎么好,说定让我下一个接见日带你去见见他……”
果然过了些时日,不记得是哪天上午,好像事前给学校写了假条,婆婆叫了个三轮儿,还是我蜷坐在婆婆脚下的车底板儿上。一路沿着东四、沙滩儿、景山、北海的,耳边呼呼的风,我看不到婆婆脸色,但隐隐觉着她心情不大好,一路话。三轮儿爬北海大桥有点儿费劲,车夫一哈腰一撅屁股,车子“咯吱咯吱”的。我看着桥两边南海和北海的景色,倒觉得挺好玩儿。下桥坡车夫就省劲了,还得踩着点儿闸,溜下桥坡儿就是府右街,过了丁字路口再往前来到西安门。右手路边有一家绿色门脸儿的药铺把着一个胡同口儿,三轮儿顺着药铺拐进了那南北向的胡同儿,往前右手里有一条东西走向,宽不过十来米,长百十来米的胡同儿就是草岚子了。三轮儿拐进草岚子沿着灰黑色高墙朝东走不远,来到一座让人感觉黑压压阴森森的铁皮包的大门前停下,车夫翻身下来说:
“老太太,到了您呐。”
婆婆忙着付钱的空儿,我赶紧跳下车蹦跶蹦跶有点儿发麻的腿脚,转身搀扶婆婆下来,才抬头注意看这地方。胡同南边儿差不多整个儿被灰黑色高墙围着,墙头上布满铁丝网,西头儿拐角有一圆形炮楼儿似的岗亭,上面有持枪的哨兵。顺着大墙往东拐出一个直角的弯儿来,就在弯子的正面是眼前这座让人感觉黑压压阴森森用铁皮包着的大门。只见这双扇对开黑漆漆的大门关得死死的,走近了才看出左扇大门靠中间开有一人多高的小门,而右扇大门靠中间一人多高的地方开有一个四四方方可以从里边开的小窗。婆婆拉着我走上前去,她本来个儿矮,得举起手来去敲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小窗开处可以看到里边半个脸儿,眼睛朝下看才扫视到我们,感觉是个卫兵,毫表情地问:
“探视?”
婆婆赶忙答道:
“嗯。”
“有预约吗?”
“有。”
这时候旁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一位穿着公安制服梳小辫儿的阿姨,她一看到我不由露出一点儿惊讶,摸着我的头说:
“哟,还真是像诶!走,咱们进去。”
说着她推开那扇小门让我们进去,婆婆把我推到前面对她说:
“您带他进去吧,我不想见他。”
那小辫儿阿姨显得又有点儿惊讶,劝道:
“您瞧您,来也来了就见见呗!他可是很想家人,很想见见您的,您这也是帮助我们工作呀……”
“他不是想孩子吗?我给他带来了。请您告诉他,我们要划清界线所以我不想见他,他也不用想我,也不要胡思乱想的,在里面好好接受改造……”
那小辫儿阿姨见劝说不动,只好拉着我进去,反身关上了小门。这里边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门洞儿,一边一个持枪站岗的。
门洞儿东西两边对应都有门窗,小辫儿阿姨把我领进西边这间,里边只有桌椅,像个传达室。靠南墙左手里也有一个门,门里右手窗下是一桌一椅。
这时候南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个子高高的男人,方圆脸庞,留着背头,宽宽的前额,虽然不是那种大眼睛,但炯炯有神。我不记得他穿的什么,只记得他看见我很激动,一步踏过来弯下腰来拉我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你,你是幸儿吗?……”
我怯生生的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把手背在了后面。他没拉到我的手,直起身来仰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极力抑制着眼眶里滚动着的晶莹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一旁看着的小辫儿阿姨大概没看到本来预期会有父子相认,一拥而上泣不成声的一幕,反倒有点儿着急,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指着他说:
“他是你爸爸呀!怎么?你不认识啦?”
我仍怯生生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小心眼儿里却在默默地翻江倒海:
他就是“王大胖子”?可他不胖呵……我真的像他吗……他是我爸爸……他真的是我爸爸吗?那我怎么会不认识他,怎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那他为什么要在这儿,为什么不管我们呢?……在这儿的人都是大坏蛋吗?他也是坏蛋吗?可看着他不像坏蛋呵……
小辫儿阿姨扶着我肩膀把我推入他怀抱,他顺势退后两步坐在靠南墙的椅子上,这样他坐着比我站着高不了多少,就势拉起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有些哆嗦:
“幸儿呵,我的儿,你不认识爸爸了吗?……”
这一回我没缩回自己的双手,又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好一股暖流从指端从接触到的身体流向全身,我好像感觉到了他的体温,感觉到了他“砰砰”的心跳,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温暖,好像小心灵都快融化了,在心里一遍遍叫着“爸爸”“爸爸”“我的爸爸”……
可是,我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发出声音来。在一旁看着的小辫儿阿姨是个急性子,“诶”了一声从东边的房门出去了。
“唉……是爸爸不好,这么多年丢下你们,没管你们……”
我仰面目不转睛的盯着爸爸的眼睛,只见晶莹的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禁不住还是有“扑簌簌”滚落下来的热扑扑滴落在我的手背上。他颤抖着问我:
“你,你恨爸爸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他又说:
“幸儿呵,能叫一声爸爸吗?……”
我嗫嚅着轻声叫道:
“爸爸,爸爸……”
爸爸大概听到了,他把我搂在怀里又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