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到了驿站休息时,才知道身上被冻伤的人不在少数,尤其脚和耳朵处最严重。
魏悯带着阿阮给她缝的耳暖,穿着防滑温暖的鞋子,倒是还好。她在包袱里看到阿阮连耳暖都想到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细心。
驿站的被子是秋天盖的那种,不加钱是不会给你加厚被的。
她们一行十来个人都不是什么有钱的,平时一同挤在大通铺里。
这一路走来荷包越来越扁,都准备咬牙坚持到京城呢,如今谁都不愿意掏腰包。最后她们干脆晚上睡觉时只脱掉外衫,就这么穿着棉袍裹着被子睡。
被子单薄,基本睡一夜都捂不热被窝,第二天清晨早早的被冻醒,醒来后只好点着蜡烛看书。
像阿阮担心的那种歹人,魏悯这一行人倒是没遇到,也没碰到雪崩,但倒是有人病重到无法赶路。
天气冷,身子弱的举人根本撑不下去。
这条赶考路也是省试筛选人的一种。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吃不下这份苦,自然到不了京城,身子孱弱的人,也会被淘汰下来。
当然,这种筛选仅针对她们这些寒门学子,而世家贵族富贵人家的举人,自然不用受这个罪。
寒门子弟赶考之路艰辛,考中的实属不易,她们知道低层百姓的辛苦,更懂得如何利民,也有一定的学识……可哪怕是这样,如今的朝堂之上,手中握有重权的人仍是世家贵族,寒门出身之人少之又少,能为百姓说话的人几乎没有。
这种现象已经维持了几十年,最近几年越发严重,只因为当今陛下当初是因士族支持才坐上那个至尊之位,她信任依赖的只有世家大族。
朝权把持在她们手里,寒门出身的官员受到排挤,保持风骨的不是不受重用,就是被贬出京,而选择屈膝奉承的,都成为士族的走狗。
士族掌权,谋的自然是她们自己的利益。
这些东西,不少寒门出身的学子去京城之前就知道,可知道又能如何?寒窗苦读多年,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得拼搏一把。
十二月底,过年的时候,众举人离京城也越来越近,若是站在高处,隐约间都能看到京城中心的连绵宫阙。
今天过年,魏悯难得买了个热鸡蛋,握在手心里取暖,想着阿阮此时在做什么。
魏悯是这群人中年龄最小,性子却最为沉稳,有人看她难得露出思乡之意,不由得笑着打趣她,“想夫郎了?”
魏悯笑着没反驳。
众人宽慰,“争点气,等考出个名堂,把他接过去享福。”
魏悯笑,低头剥了鸡蛋,夹在馒头里,就这么吃了顿年夜饭。
京城果然跟她们所生活的小县城不同,到处显露出属于帝都的繁华富庶。
进入城门后,街道上的店铺门面五花八门,几乎看不过来。
热闹的集市中,叫喊声听着似乎都比别的地方新奇。
魏悯等人恰好路过时,瞥见一旁有杂耍艺人,听了一句,恰好是开场的俏皮话。
“小的我初到贵宝地,无奈盘缠用尽,身上没钱,不太方便。好在学过一些粗浅把式,在这里当街卖弄,烦请三老四少,街坊四邻,多多捧场,多多照顾。
您要觉得我耍的好,有钱的咱们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空闲的捧个留场,喜欢的捧个情场,最重要的,给你们一个笑场。”
说话的女人年龄轻轻,朴实的脸蛋,一笑露出一侧虎牙,看着就很讨喜,逗得一群围观人鼓掌叫好。
如今才是一月底,离省试虽说还有几日时间。但众人入了京却也没功夫在这儿看杂技,而是四处寻找客栈落脚。
离贡院偏近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连最便宜条件最差的大通铺都没了空位。
和魏悯一同来的众人,进了京城后彼此拱手,笑道:“同行一路就此分别,他日再见,你我便是考场之上了,还祝各位前程似锦榜上提名。”
大伙分道扬镳,魏悯也没再找客栈,而是询问附近农舍可有出租的。
像这种农舍,离贡院虽然有些远,但好在价格便宜。
寻到落脚之地后,魏悯便专心看书备考。
省试由尚书省的礼部举行,考三天,共四场。第一场考本经,第二场考兼经,第三场考论一首,第四场考时务策三道。
由于省试是较高一级的考试,同考官的人数比乡试多一倍。主考、同考以及提调等官多为六部尚书翰林学士等担任。主考的官员称为座主或是座师。考中的举人称为贡士,第一名则称会元。
科举不仅是朝廷选取官员的主要途径,同时也是皇女们为自己增添势力的主要途径。
对于每年的省试,皇上除任命主考与同考之外,还会选择让太女压阵。放手让太女主持如此重大事情,以便来锻炼她的能力。
朝廷姓蒋,太女名叫蒋梧雍,嫡父乃是世家大族子弟,宠冠后宫多年,她一落地,皇上喜不拢嘴,当场封为太女。
蒋梧雍人倒是没多大本事,但有两点却让皇上极为满意,一是听话,二是这女儿和她一样,重视士族利益。
皇上膝下子嗣众多,女儿更是不少。蒋梧雍排行老大,这也是当时封为太女如此顺利的原因,正宫君后那时候没有孩子,立长女为太女,也算合理。
蒋梧雍收到圣旨后,不急着去见主考同考,也不急着去贡院,而是坐在东宫书房里打算盘。
三年一次的省试,可是最能捞到油水的时候。蒋梧雍今年三十多岁,从她弱冠之后到现在,哪次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果然,没多会儿门房有人传话来说,户部尚书求见。
蒋梧雍阖着眼皮神色淡淡,懒散的依靠在太师椅上,没有任何表示。
她身边的随从太了解主子,凑到她耳边又低声补了一句,“带了极品血玉一枚,南海珍珠三斗,半人高的五彩珊瑚两棵,以及一箱黄金。”
“哦?”蒋梧雍睁开眼睛来了兴致,捻着手指道:“刘尚书这诚意够足啊。”
随从回道:“刘尚书有个宠侍,恨不得死在他肚皮上的那种,她那宠侍的妹妹,今年正好参加省试……”
这就难怪了。
蒋梧雍抬手理了理衣襟,坐正了些,“让刘尚书进来。”
刘瘟今年刚过四十,身材臃肿脸上尽显油腻之色。她刚进来就跟蒋梧雍毕恭毕敬的行礼。
蒋梧雍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面前的书案,亲手将人扶了起来,“刘尚书见外了,你跟孤又不是外人,不必做这些虚礼,快坐。”
刘瘟直呼不敢不敢,两人客套一会儿,就将话题转到了几日后的省试上。
蒋梧雍从书案前转到书案后面,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沉思犹豫模样,“这事若是被母皇知道……”
她手指捻着,话只说一半。
刘瘟立马懂了,从怀里掏出几张闹市街上店铺的房契,都是珠宝胭脂这种能赚钱的铺子。
刘瘟轻轻的将房契放在蒋梧雍面前的书案上,往前推了推,谄媚恭维道:“殿下办事一向最让皇上满意,不然臣也不会来这儿不是?”
蒋梧雍耷拉着眼皮子看了看面前的房契,心里满意了,嘴上却笑道:“户部大人,你这是把国库都搬空了还是私下里供奉你的人太多?为了个宠侍的妹妹,这么舍得?”
刘瘟扯着袖子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呵呵笑道:“怎敢怎敢,不过是平日里节省下来的钱。这宠侍是心肝,他这一哭一闹,我也没办法……”
蒋梧雍将房契随手夹在一旁的书里,道:“刘尚书对宠侍的这份爱意,很是令孤感动,冲着刘尚书的诚意,孤要是再推脱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刘瘟一听这话,就知道蒋梧雍是同意了,顿时又是作揖又是感谢。
从东宫出去之后,刘瘟爬上自家马车,才刚进去,里面的人就粘了上来。两条柔若无骨的胳膊勾着她的脖子,扭着身子撒娇问她,“大人,事情如何?”
刘瘟呵呵笑着,手从宠侍的衣摆处探进去,急色的往里掏了一把,伸手狠狠抓了一把他的屁.股,将人往怀里按,亲吻.啃.咬他的脖子,说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语气中尽显傲气,丝毫不见刚才在东宫书房里装孙女的模样。
那宠侍一听事情有着落了,顿时身体放的更软,配合着她的动作仰起脖子,抱住胸前衣襟里的脑袋,嘴角勾着妩媚的笑。
赶车的下人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仿佛听不到身后不堪入耳的声音。
像刘瘟这种人不在少数,东宫的门槛这两日几乎被人踏平。
最后一位过来的人是东宫的幕僚,“殿下,这次的主考可不是尚书省的人,而是晋老。”
晋老是翰林学士,主管文翰,是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眼里最看不得这些东西。
晋老已经年过花甲,平日里就在翰林院内,今年不知怎么回事,这位竟主动愿意做主考了。
幕僚不自觉的问出这话,蒋梧雍讥讽一笑,“还能是因为什么?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老八搞的事儿。晋老一向喜欢她,她去边疆前只要在晋老耳边嘀咕两句,那老东西肯定会帮她。”
老东西资历深,在文人中又颇有威望,她主动请缨,皇上自然不会拒绝。
这老八,去了边疆还不消停!
蒋梧雍眼里尽显不耐烦之色,皱眉道:“今年做事时手脚都给我麻利小心点,要是谁被抓了尾巴,挡了我的财路,”她语气阴沉,“别怪我下手狠辣。”
幕僚头压的低,根本不敢去看蒋梧雍的脸色,唯唯诺诺的应道:“是。”
省试前一天举人要持面貌册证明其考生身份才能入场,所有考官比她们要提前入住贡院,这期间怕有泄题和舞弊之事,封锁贡院,所有人考试结束之前不许出去。
省试和乡试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乡试住的是窄小的号房,吃喝由自己准备,而省试却是每人一件屋子,里面炭盆被子热水都有,一日三餐由贡院提供。
每场考试都要经过搜身检查才能拿到试卷。
兆斋是这批举人中的一个,进了贡院后什么都不问,就对吃饭的事关注的紧。
兆斋的乡试是花了钱弄的名次,这次省试她哥哥说不用担心,每天吃饭时注意饭里的东西就行。
只要她认识字,不用寒窗苦读,轻轻松松的就能在省试上得个名次。哪怕过不了殿试,得不到三甲,但好歹也能混个官当当,在加上她上头有人,升官这事简直不要太容易。
她上头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刚给蒋梧雍送过礼的户部尚书刘瘟。
像兆斋这种格外关注三餐的人不在少数。
考生的饭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人米饭里夹杂了东西,有人没有。
为防舞弊,一般送给考生的饭都有人仔细检查。
可若是送饭的人和检查的人都是一伙的呢?
有目的有预谋有规模的大型舞弊,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天子眼皮底下,在以公平为主旨的贡院内悄然发生着。
二月十七日,三场考试结束。
十八日,就在学子们即将出场时,两排御林军来势汹汹的将贡院团团围住。
为首的将军手持圣旨翻身下马,大步跨入贡院,站在台阶之上,眼睛扫过院子里一干神色各异的考生,沉声道:“今年省试,被报有舞弊之事,特此封锁贡院,所有学子,静候调查。”
魏悯闻言眉头一皱,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封锁贡院第二天,就有大概十来个人被御林军带走。魏悯就在其中,还是第一个被点名的。
舞弊之事被人在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捅出来之前,太女蒋梧雍没收到任何相关的消息。
她与考官不同,尊贵享福的身子也受不了贡院里堪比关入牢笼的日子,所以她并没有进入贡院。
蒋梧雍听到有人说省试有舞弊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这舞弊之事被发现,还要多亏了晋老的一个贪嘴的毛病。
晋老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可牙齿全在,她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嘴馋。
听闻贡院里伙食平平无奇,可端到晋老面前的饭都是色香味俱全。
这好东西吃多了,晋老就想尝尝别的味道。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十五日最后一场考试中午,晋老就这么一个人溜达到了后厨里。
马上就是午时饭点,所有考生的饭都准备好了,正摆在长桌上,等到了时辰派人送过去。
晋老来的时候,后厨人不多,她也不客气,拿起筷子挑了其中一碗尝了尝。
等后厨管事发现她的身份时,顿时吓的脸色发白,腿都在打颤。
晋老尝了口菜,对身旁人冷汗淋淋的人点了点头,评价中肯,“虽说比不上我的那份,但味道也还行。”
管事嘴都打飘,“谢、谢座主称赞,您、您的饭已经做好了,我这就端给您。”
晋老抬手阻止她的动作,又伸手尝了口米饭。好巧不巧,她吃的正是里面有东西的那碗。
后厨管事几乎要跪下了。
晋老边嚼边点头,但没多久就微微皱起了眉头,从嘴里吐出一个东西。她放在手心里看了看,是包了层猪肠薄膜的纸条,很小一个。
看见这东西的那一刻,后厨管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灰白。
“这米饭倒是跟我那份米饭不一样啊,”晋老仿佛没看见跪在地上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打开纸条,上面写的正是考题,她笑,“你们这些人就是贴心,我年龄大了,这东西若是放在我碗里,我一没注意可能就会吞进肚子里。”
说着晋老煞有其事的感叹一声,“的亏我牙好。”
牙好的晋老派人将管事关了起来,所有的饭换了一遍,并在当日出了贡院,找人商量此事。
晋老这事做的严密,贡院里的人没一个能出去给蒋梧雍通消息的,以至于她被皇上责骂时还没反应过来。
皇上骂的是她不尽心,居然有人在考生的饭里透露考题,并让人彻查此事。
这件事非同凡响,事关天下文人学子,若是处理不好,未免会寒了读书人的心。
这事要是没被晋老公然在朝堂上抖出来,皇上倒是可以不必这样彻查。
晋老和太女作为省试主考,皇上便让两人负责查清这事。
晋老很有主意,最后一场考试含有题目的饭被她换掉了,那就代表舞弊的人都是没有答案的,仔细查阅一下有哪些人前几场考的好,后面考的不好,一查就能查出来。
但查阅考生卷子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查完的。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把考生全扣下。
这事需要有人出来顶缸。
蒋梧雍虽然在书房里气的咬牙,但还是得想该怎么解决这事。
凡是涉及作弊的都是士族子弟,要是查出来一个,那就跟顺着藤摸瓜一样,全都能查出来,谁都别想跑掉。
批阅考卷的人中有蒋梧雍的视线,有人跟她透露了一个名字,魏悯。
青平省的解元,估计也是这次省试的会元,但,出身寒门。
蒋梧雍听到后面四个字,心瞬间安了下来,出身寒门背后无人,那就可以推出去了。
只要她承认舞弊之事,承认后厨的管事是她亲戚,管事之所以会在饭里透露题目,都是为了她,那这事就简单了。
哪怕被查出来所有饭里都有考题也好解释,毕竟米饭都长得一样,怕弄混了不知道哪个里有题目,干脆都放了一个。
这理由漏洞再多也无所谓,因为她保的可是士族的利益和脸色。
蒋梧雍笑了,让人把可能涉及舞弊的人关入刑部。
魏悯,自然是第一个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省试考完的日期,十五日开始,考三天,结束时是十八日,昨天没检查出来,今天修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