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庚被叫嚷声吵醒,看看东边的窗子刚见一丝亮白。摸摸前胸钱还在,站起身来跺跺麻木发冷的双脚,找个空出了的座椅坐下,转转僵硬的脖颈,又困倦地合上了眼睛。
阳光映上窗子的时候,他走出候车室。心顾及扑面而来的高楼大厦,转到一条街上,挨个店铺问寻人家要不要人手。一天不闲,问到晚上店店关门,夜里又回到候车室。路边店买两个面包,中午晚上各一个打发了一天的饭食。
那晚,他想起小时候爸爸每隔十来天要让他扒一次鸡窝,扒完垒,垒完扒,每次小手上都会磨出血泡。每隔一天让他在院子里跑圈儿,跌倒了,轮椅上的爸爸就拿柳条抽打他屁股,让他爬起来再跑。每次扒鸡窝跟跑圈儿前,自己的小腿就会哆嗦。之外,爸爸还逼他背了四十多首唐诗。小时忿恨,现在想来却感到爸爸用心良苦。现下每张一次嘴问寻,远比小时候跑圈儿垒鸡窝心里轻松,他不在乎脸色,在乎的是赶紧有口免费饭食,别把兜里的钱花净了。
第二天又问了两条半街,太阳落山时终有个饭店接纳了他。让他拉客人进店吃饭,管吃管住工钱,程家庚连连点头。先吃上饭,先吃上饭不用消耗钱再说。
早起擦桌子扫地,饭时店门口拉喊过往客人。焦躁地熬过五六天,跟工友们不再生分,一个打烊后的夜里,他猫头鹰一样跑将出去。走出两百米,见一家开门的理发店,站在门口,低声问人家招不招学徒,店老板摇头。程家庚红着脸说同、同志,给恁白帮、帮忙成不?免费的伙计不用白不用。给客人洗头扫地,每天理发店半夜关门,他才跑回饭店睡觉。
十七天后,程家庚靠勤快挤掉了原来的学徒,被老板孟哥转正成理发店正式一员,工钱一百块。来上海的第二十四天上,在理发店如春天的柳枝,落地生根了。
理掉一头杂乱的长发,刮掉长短不齐的八字胡,学说学说普通话,倒也脱了土气有了分洋气。抽空儿给香秀写了信,以免怀着孕的媳妇担心。
两个月后的春节,程家庚跟孟哥都没有回家,年前年后生意好。吃住在店里,程家庚几乎没有任何花销,往家里寄去一百五十块钱,人不能回去钱回去,也算减轻一点愧欠。再次写信嘱咐香秀好好养身子,自己一定会在她坐月子前赶回去。可干到那会儿,挣的钱还不够还账的,还了账,就没钱给媳妇养月子了。稍一清静下来,程家庚便脸起阴云。
夜里,孟哥问他有什么想法,程家庚说:“孟哥,我想成为万、万元户。”
孟哥道:“万元户过时了兄弟,我不在老家卖喇叭裤来上海,立了个目标,挣十万。”
这天程家庚发现客人落下的金丝眼镜,出门去喊。孟哥说走了就算了,程家庚不听,追了过去。客人回店,说两个小兄弟不贪财,送你们两句话:“干理发要想攒钱得走高价位。还有啊,等你们老了的时候,一千万才算有钱人。”两句话把俩剃头匠说得懵圈:世上连百万富翁都稀罕,说什么“一千万才算有钱人”,这人脑子里进水了。
十几天后,他们在《新民晚报上看到了那位客人的新闻图片,由于那人的话打懵了两人,所以对他的相貌有记忆。报上说那个人是一家国营电风扇厂厂长,携百万巨款潜逃出国了。程家庚对携巨款潜逃并兴趣,对他的两句话却是印在了脑子里。
“孟哥,除去房、房租,工资跟、跟吃饭,你挣十万块得、得二十年。”
孟哥道:“我得娶媳妇养孩子,眼前的收入,二十年也挣不了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