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肉这道菜,是张淑芳跟同车间的马英学的,主要食材是灯笼椒和猪肉。把灯笼椒洗净,掏空里边的籽,然后把新鲜的猪肉绞成肉泥,配上生姜葱汁和盐,调均,塞进大青椒的肚子,放油锅里炸,直炸得表皮金黄,捞起来,放蒸锅里大火蒸。前不久,张淑芳对这道菜进行了改良,在肉泥里拌上些煮熟切碎的粉丝,吃起来没那么油腻,更添一种别样的风味。
这天下午,她刚把灯笼肉放进蒸锅,家里来了客人,正是教她做灯笼肉的马英。
马英进屋就问她:“你晓得不,陶老六死了。”
“陶老六死了,咋死的?”张淑芳吃惊不小。
马英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道:“听人说,他昨晚喝高了,回家路上掉进河里淹死了。”
张淑芳皱着眉头道:“我家老文也是一个德行,见了酒比爹妈还亲,等他回来,我得跟他说说陶老六的事儿,给他敲敲警钟。”
马英跟张淑芳一样,都是车间库管员,在此之前,她还在职工食堂干过,跟陶老六很熟络。
在机械厂,陶老六可说是一个传奇人物。他老爹在厂里上班,老娘在乡下务农。八十年代初期,十四岁的陶老六外出学烧菜手艺,两年后就能独自站灶。就在那一年,他老爹光荣退休,一封电报把他紧急召回,没几天就顶班进厂,在职工食堂烧菜。因他手艺精湛,技艺纯熟,很快便打响了名声。
陶老六最拿手的是做啤酒鸭,这道菜做法很多,少说也有近二十种,他的做法不同于别家。首先,他对鸭子的挑选很讲究,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以两斤半为宜。鸭子买回来不急着宰杀,先饿上两天,只喂些啤酒。他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鸭肉更加鲜嫩,充分融入啤酒的醇香。鸭子宰杀后打理干净,用纱布包上,仔细搌干水分,放入冷水锅中烧开。小火煮八分熟,捞出切块。然后把炒锅烧热,加入少量油,放入葱段、姜块、八角、花椒等调料爆炒,接着鸭肉入锅,放料酒、生抽,将鸭肉炒至金黄色,再加入水和一瓶啤酒,加盐炖煮。这种做法就跟吃火锅一样,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准备鸭肠、鸭血、鸭肝、青菜、蘑菇、粉丝等荤素配菜,边吃边烫,美得不行。先前煮鸭肉的汤也有妙用,待锅里的水熬得差不多快干时,加入原滋原味的鸭汤接着煮烫。
因这手绝活,陶老六成了机械厂名人。上级单位来检查,厂部、各办公室、车间开会,都少不了点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啤酒鸭。大伙都说,不少饭馆里都能吃到啤酒鸭,但是要论口味地道,还得数陶老六的手艺。有个别领导甚至私下里说,其实有的会可开可不开,但是为能吃到陶老六的啤酒鸭,坚决要开。
有本事的人大多自负,陶老六也不例外。随着名气越发红火,他渐渐便有些拿大,不把普通职工放在眼里,专一伺候干部,发展到后来,只有厂级领导能够使唤他。
潜意识中,人们对大厨的印象是头大脖子粗,肥肥的圆脸堆着笑。陶老六却鬼瘦鬼瘦的,戴着眼镜,双目放着精光,看人的时候眼神很冷,还有些傲。他职业生涯中最为风光的一回,是奉命接待来厂视察的副市长。副市长对啤酒鸭赞不绝口,还主动跟大厨陶老六合影留念。如此具有纪念意义的珍贵照片被宣传科放大后,装进玻璃镜框里,挂在职工食堂最显眼的墙上。照片中,副市长身材伟岸,笑容和蔼,站在他身边的陶老六矮小瘦削,目光闪躲,显得很不安。
厂长说:“陶老六,能够跟副市长合影,多光彩的事儿,你咋搞得跟做了亏心事似的?”
陶老六嘿嘿两声,不说话。
这些年,机械厂江河日下,大概就在半年前,陶老六主动辞职,在厂门口开了家馆子,黑底金字招牌:陶老六啤酒鸭。生意很是火爆,天天打拥堂。
前不久,工商所接到群众匿名举报,采取突然袭击,查出陶老六在啤酒鸭中加入了罂粟壳,当即查封。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的啤酒鸭这么馋人,原来昧着良心搞了手脚。
马英说:“陶老六昨晚死,距离他馆子被查封还不到一个月。他婆娘没得工作,儿子陶宝刚满六岁,孤儿寡母可怜哟。”
张淑芳想了想,试探着问她:“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好歹都是一个厂里的。”
“我已经去过了,送了一百块钱。你就不用了,你跟他又不熟,我呢,毕竟在职工食堂干过,跟他打过几年交道,抹不过情面。”
“那行。马姐,你坐着,我去看看锅里的灯笼肉。”
“哦,对了,我教你的这灯笼肉,还是当年陶老六教我的。”
张淑芳听得心底猛地一缩。
又是一阵闲扯后,马英道出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情,铁合金厂垮了,彻彻底底垮了,工人们领得一笔可怜巴巴的遣散费,从此告别单位,自谋出路。
张淑芳一脸担忧道:“马姐,你说我们机械厂会不会?”
“迟早的事儿,唉……”马英叹息一声说:“淑芳,你不用担心,你家有老文撑着呢,最经不起折腾的是我们这号人,两口子都在一条船上,要是哪天船翻了,谁也跑不掉。”
张淑芳暗自庆幸自个儿嫁对了人,幸福感油然而生。
马英又道:“淑芳,其实我今儿个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马姐,瞧你说的,啥求不求的,咱姐俩相处又不是一天两天,你有啥难处,直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犯嘀咕,可千万别是找我借钱。
“是这样,淑芳,我跟我家老王商量了一下,打算提前自个谋个出路。”
“啥出路?”
“我们想搞个羊肉汤馆,地方我都选好了,也在建设路,店铺挺不,还带个后院,租金也不高。”
“我看行。”张淑芳在马姐家喝过两回羊肉汤,那滋味至今刻在脑海里。
马英的神色越发显得亲热:“咱姐俩都在车间仓库上班,要说活儿吧,其实真不多,就是时间套人,没事也得在那待着。”
“那是。”张淑芳人也不傻,一下就回过味儿来,笑道:“马姐,你店铺开张后事儿肯定多,不要紧,仓库有我顶着,你就放心吧。”
马英喜得眉开眼笑:“我的好妹妹,你这么仗义,叫姐姐我咋感谢你呢?”
“咋感谢?我来你店铺喝羊肉汤,你给打折就是了。”
“不是打折,是免费,你全家来我都免费。”马英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很用力地捏。
马英是个利索人,一周后,两棵树羊肉汤馆开张营业。之所以取这店名,是因为店铺前老大两棵黄桷树。马英说,老树有灵,它们就是我的发财树、幸运树。
马英两口子都吃得苦,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男人老王负责宰杀活羊,剥皮剔肉。羊是本地产的山羊,个头不大,但肉质鲜美。马英站灶台,掌大勺,很有范儿。说她有范儿是因为她高大丰满,穿一身雪白的厨师服,头戴厨师帽,跟个大雪人似的醒目。她熬煮的羊肉汤肉量足、佐佐料齐,滋味儿浓郁可口,香气能飘一条街。
打响名气后,羊肉汤馆的生意越发红火,雇了俩小妹儿打杂。马姐趁热打铁,又推出了五香羊蹄。俩小妹儿在后院支起地锅,烧水褪羊蹄,砸羊脚壳,去蹄甲,用碱水洗净,然后交给马英。马英煮羊肉汤的同时,另烧一锅汤煮羊蹄,锅里还下了辣椒和大茴、桂皮,直煮得喷香扑鼻,勾人肠胃。别看羊蹄没多少肉,其实特别有嚼头,越啃越带劲。
张淑芳在马英的一再邀请下,带着丈夫和儿子去喝羊肉汤。看见馆子生意如此火爆,她又是惊讶又是羡慕,连说不简单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羊肉汤五元一碗,里边大概有一两肉,加汤不要钱。五香羊蹄论斤卖,五元一斤。文汉人年轻胃口好,连喝三碗羊肉汤,啃了两斤羊蹄。
临走时张淑芳买单,马英死活不肯收钱,说多亏你帮我顶着仓库的活儿,我哪能收你钱。
文建国佯作一本正经:“你不收钱,我们就天天来。”
马英笑:“天天来就天天来,还怕你们把我吃垮不成?”言语间既饱含友情,又带着几分自豪和炫耀。
张淑芳由衷地叹道:“以前吧,只知道你在职工食堂干过,会厨艺,没想到这么能耐。”
马英仍是乐呵呵地笑:“我这也是没办法,厂子指望不上,总得自个寻条活路。”
正待离开,文汉蓦地发现,赵妮妮端坐于一张靠墙的桌前,笑盈盈望着自己。
他上前道:“巧啊,老同学,你也来喝羊肉汤。”
“是啊,听说味道不,我来尝尝鲜。”
“哦,这馆子的老板是跟我妈一个车间的老姐妹,这样,你想吃啥尽管点,我请客。”
“好啊。”她兴奋的眼睛像彩蝴蝶扑闪。
文汉转身冲一小妹儿道:“服务员,来一碗羊汤,两只羊蹄。”
张淑芳意味深长地朝文建国使了个眼色说:“儿子,我跟你爸先回家。”
“好的,我一会就回来。”
来这之前,赵妮妮刚从美发店出来,浓密而柔软的秀发格外顺滑。跟她同桌的小老太,捯饬得很利落,一头银丝梳得溜光,脑后挽了个髻,用黑网子罩着,中间插一根骨簪。文汉看得有趣,心里想,赵妮妮老了之后,是不是也这模样?
赵妮妮让他坐着说话,他四下看了看,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