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复生,引动的三千年晦暗。第二次复生,登尽的九万重天阶,蜿蜒过云中的鲜血。
……原来,是这样么?
这么多年来,一直后悔自责的,不止他一个。
师巫洛轻轻阖眼,在疯掉之后,没了用来伪装掩盖的玩笑,他的恋人忽然变得如此简单好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困住了他的神君,自己令他的神君伤痕累累。可事实上,他的神君也如他一般自责。
如他一般,自罪于己。
温暖与酸涩在胸间涌动,百味杂陈。
师巫洛忽想起那些看过的话本。
十二年前,被仇薄灯嘲笑过不会写情诗,不懂风花雪月后,师巫洛向那位说书人,买来所有话本。一辆马车行驶过涌洲的山川,仇薄灯枕在师巫洛膝上,昏昏沉睡。而师巫洛翻着话本,看笔墨书写尽的阴差阳错。
其中有一个话本,在结尾处劝告:世间情爱,多如暗涌,虽微波粼粼,自有可怜可爱。但若不肯坦诚心扉,诚诉忧疑,纵使两情相悦,亦未免多生节枝,横增郁郁。
当时看不懂的话,今日忽然就知晓了。
师巫洛抬手按住额头,一时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说得真对啊。
既然两心相悦,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在担忧什么,就该同对方直言的……可是那时他们的相逢,总是太过匆匆,而别离却又总是太过漫长,又哪里有说清楚的时间和勇气?以至于直到心思最难猜的一个疯掉后,另一个才读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师巫洛松开手,走向坐在原处的仇薄灯。
他半跪下来,看着仇薄灯的眼睛,轻声说:“我也不喜欢这件衣服。”
白发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师巫洛伸手,修长的指节轻轻贴上仇薄灯的脸颊,动作轻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间的天道。”
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师巫洛慢慢地,缓缓地问:
“等一切都结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间的神君,好不好?”
………………………………………………………………………………
“神君匿踪,天道坠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兽暴动,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岛整兵,御兽宗十二书庄联名,发表檄文,声势大躁。”
信纸被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团,丢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进来的人脑门上。被砸的人一缩脖子,大气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镂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脚踹翻,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雅的房间里跳起来个横圆竖阔,哪哪都跟“上流风度”扯不上干系的胖子。
该胖子胖得格外可观。
别人的胖,大多像是发面团似的,顶多多几重下巴,横幅广大。他的胖,则是横竖同宽,前后等长的胖。真真就是,一团滚动的肉山,好发得十分规整,教人觉得往屁股上轻轻踢一脚,又或往肚子轻轻点一下,就能咕噜咕噜地滚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这地步的,打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眼下,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龙文大袍子,脚踩乌云金绣靴,腰束两掌宽的大金带子,一手叉腰,一脚踩着踢翻的凳子,破口大骂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船东头骂街,船西头就能听雷,更兼顾骂人的词汇标新立异,层出不穷。
活脱脱一个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骂的人,却仙风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阁分阁的总执事。
这十二年来,山海阁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气势,在左梁诗阁主殉道后,不仅没有衰败龟缩,还气吞山河地迅速扩展,枝蔓触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连最为蛮荒偏僻的南疆,据说都建起了山海阁标志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阁各洲总执事,在各个洲,都称得上一声大人物。
但此时此刻,西洲的山海阁总执事被一个胖子喷了满脸唾沫,却连声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山海阁这些年,分阁遍地,除了明面上扩张生意以外,最为重要的是组建成了一张消息极为灵通的网络。
眼下西洲风暴正急。
在这个自晦明之夜后循返十二年的三九隆冬,西洲洲城最冷的时节,城城高积白雪,日短夜长,本来是个亲友齐聚,烹酒煎茶,好睡酣眠的时节。但今年,城钟声扰碎了清梦,战火风扯断了静冬。
因为,妖兽暴动的浪潮席卷了西洲。
短短数日之间,已有三十六城惨遭血灾,其中靠近西北角的十几个海城更堪称是白骨累累,惨不可忍。
这也是为什么左月生见到他呈递上的汇报后,如此震怒。
妖兽暴动的消息本该在察觉有相应迹象后,第一时间汇报,而他们直到妖兽暴动发生,三十六城惨案铸成后,才获得消息——如此迟钝,左月生养他们这些人做什么!
西洲总执事心知自己失责。
但委实也是叫苦不迭。
这一次妖兽暴动毫无征兆,而他们也听闻顾轻水长老被御兽宗派往古海,料想以顾轻水长老西洲第一剑圣的实力,应该能够平息事端,至少能将事情暂时压一压。
没想到顾轻水长老竟然身死古海。
今年的厉风比以往更为可怖,而鲸群却不破百川。古海的玄冰在厉风的携裹和洋流的推动下,汹涌撞进西洲西部的诸多峡湾,所过之处,所有浮海之城尽做齑粉。其中最为惨烈的,是叫做“芸鲸城”的海城。
芸城位于苌兰峡湾,是整个峡湾最顶端的城,也是第一座惨遭鲸群毒手的城。
百川南下,海潮冲毁了城池,但仍有四分之一的人侥幸逃到了城池所依靠的陡峭山崖顶端。但在随后的西海海妖和鲸群抵达苌兰峡湾后,他们掀起了涛浪巨浪,残忍地将所有仅存的城民也给吞没了。
根据逃回御兽宗的弟子亲口描述,当时海面漂浮的尸体一重叠一重,尸体皆被冰冷的潮水冻得青紫。
老人抱着孩子,妇女紧紧拉着丈夫。
尸体叠着尸体。
见之凄楚。
三十六城惨案传到山海分阁中,负责整理消息的人也为之惊骇,情知事态严重,其余人不敢来见赶赴西洲的阁主,最后总执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亲自汇报。
“……十二书庄联名发布檄文,你们他娘的就这样眼睁睁看他们发啊?”骂人的左胖子越骂越气,“他娘的,你们真当我们山海阁开这么多文坊书阁,就是为了给陆十一那一年憋不出三个字的家伙印话本不成?”
他骂得起劲,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总执事急忙上前给他倒杯凉茶:“阁主你慢点骂。”
“……我呸!”胖子接过茶,咕噜灌了一口,一翻白眼,“本阁主的时间如此宝贵,哪有空浪费在骂人上。”
“小的说错了。”总执事赶紧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阁主金玉良言,怎么能是骂。”
“行了,”胖子丢掉茶杯,“赶紧地,找一批人,连夜给我写出百八十篇文章,把那什么……什么十二书庄给我压下去。”
“是。”总执事赶紧连声应下,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阁主,那十二庄,不仅包含了西洲势力最盛的寒梅山庄、白鹿书庄、月照书斋,还包括了其他洲的九大书庄。天下士子所读之书册,十之八九,都出自这十二庄。现在他们联袂声檄妖兽,恐怕一时间难以找到能同之相抗的……”
总执事还有些话不敢直说。
三十六城惨案,与以往的荒瘴横行,城灭而亡又有所不同。
一来,这一次,铸造惨案的是妖族,许多人都是亲眼见到发狂暴戾的妖兽将自己的亲人撕咬,可谓是仇深似海。二来,若是荒厄爆发,城池之民多是举城为瘴雾所吞噬,难留活口,而这一次,妖兽食人,虽然也是生灵涂炭,但逃出去的人却不少。
这些逃出去的人,将消息、恐慌、愤怒和仇恨一并地传了出去。
人妖血仇由来已久。
正如那些书庄的书生们最喜欢扯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大部分人对妖兽都带几分排斥心理。特别是在晦明之夜后,三十六岛的妖族进入清洲,这件事本就让其他洲池的人紧绷神经,十二年来中间爆发的小摩擦更是不少。
眼下,三十六城的血灾,瞬间就将原本就紧绷到极点的那一根弦给烧断了。
诸多原因混杂在一起,事态瞬间激烈至此。
十二书庄联袂发布檄文如此声势浩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绝对有人于背后作祟,提前收买,甚至是掌控了部分书庄。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惨案惊人,过于敏感尖锐,而原本很快就将召开的仙妖会盟又早早地吸引了许多目光。
整个西洲就是一个堆满爆竹的旋涡。
现在有人将火点燃了。
平心而论,总执事认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凭借百八十篇文章扭转声浪。
左月生踱步,臭骂,骂了几句,一伸手:“把他们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拿来,老子再看看。”
“是。”总执事急忙将一叠早早地就整理好,却不敢拿出来的文章捧上。
左月生阴沉着一张原本颇为喜气的脸,跟吃苍蝇一样,开始看。
而总执事在递上这一叠纸后,立刻低头退到了一边。
——要知道,这种情况下,指责的锋芒瞬间就波及到了前段时间态度强硬,要求御兽宗解除血契的神君身上。其上种种陈词,虽不敢直言,却少不了拐弯抹角,含沙射影。
果不出所料,不出三个呼吸,左月生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最后一张完好的,价值不菲的桌子瞬间寿终正寝。
“什么狗屎!!!”
左月生冷笑:“自己被窝里的那档子事都捂不严实,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盗,也好意思在这个时候给我慷慨激昂地满口喷粪?”
他在飞舟最精致的雅间里“出口成章”。
“没有仇大少爷当初定四极,他们哪来的笔墨纸砚和闲嗑瓜子的时间在这边喷粪。白眼狼好歹捧碗的时候,还知道叫两声娘,他们倒好,一边扒紧碗不放,一边就在骂娘。”左月生越说越气,恨恨磨牙,“早晚有一天,老子把他们那堆狗屁仁义道德扯了当厕纸,把他们的那什么学堂拆了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