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昌王是晋朔帝的大哥, 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只是膝下子嗣单薄。
究竟有多单薄呢?
单薄到他二十九岁才有了一个儿子,此后王妃坏了身子, 也无法生育了。
再再之后, 远昌王的几房妾室无一有出。
远昌王很是宝贝自己唯一的儿子,于是在四十岁这一年, 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来到晋朔帝跟前, 求着做皇帝的弟弟封自己儿子一个侯爷当当, 让他这辈子能做个富贵的蠢蛋。
远昌王的独子, 就这样年纪不大便做了锦山侯。
远昌王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有么厉害的手腕,所以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 他便每日和家里人交代:
“我儿能不去皇宫便不要去了, 你脑子不大聪明,省得污了你皇叔父的眼。万一哪天降罪你爹我。”
锦山侯确实脑子不大聪明, 听完嘿嘿一笑,连连点头称是。
“王妃若是入宫陪谁说话, 也不要拿捏什么架子。”
“我省得。”
远昌王再扭头看向几房侍妾:“你们就每日吃吃喝喝就是了,等出了门, 莫要打着远昌王府的名声去行事。更不得称自己是皇亲国戚,非要称的话……那就说自己是礼王府的吧。”
礼王也是当今皇帝的兄长。
不过早八百年前就被圈禁了。
侍妾们齐齐应声:“王爷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数的。”
这边正例行每日一嘱咐呢,却是有下人一路疾跑着进了门,上气不接下气,喘都喘不急:“王爷!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远昌王也很少会去见自己的弟弟。
不敢见。
何况见了也没什么事好说。
真论起来,他进了宫胆儿还不如自己的王妃大。
这好好的……宫里怎么来人了呢?
一时间, 厅里的人全都顿住了。
侍妾们晓得远昌王指望不上,便齐齐看向了王妃。
远昌王妃尚算冷静, 抚着儿子的头,道:“先将人请进来。手里拿圣旨没有?要不要摆香案?”
下人连连摇头:“不曾见着圣旨,像是只来传个口谕……人已经进来了,应当快要到了。”
话说完没多久,就有个小太监进来了。
那小太监扬起笑脸,道:“见过王爷、王妃和侯爷……奴婢是孟公公身边的,得了令特来请王妃和侯爷入宫。”
远昌王愣了愣:“没有本王?”
小太监笑道:“奴婢得的话是这么说的,确实没提到王爷。”
远昌王如何放心得下?
传王妃进宫也就罢了,偏偏还多了个他儿子。他这儿子又笨又纨绔,谁晓得是不是儿子惹出什么事了呢?
远昌王一颗心吊得老高,咬咬牙道:“本王也许久不曾拜见陛下了,今日便一同前往吧……”
小太监点点头,道了声:“请。”
锦山侯却是恋恋不舍:“不成,我今日还没有喂我的石头呢。”
远昌王气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喂什么石头!喂什么喂!快走……”
锦山侯悄悄把桌上的罐子摸到袖子里,藏住了。
远昌王生怕去迟了,也不好同他争执,只恶狠狠地叫他:“好好藏住了。”
一行人方才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等的功夫,钟念月倒是不知不觉真将药膳吃了大半。
可见还是怪之前的做得太难吃了些。
孟公公瞧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心下都颇有了些成就感。他将那食盒盖上,又忙道:“姑娘可要起来走一走?免得积了食。”
万氏闻声冲孟公公感激地笑了笑,随即便将钟念月扶了起来。
“我扶念念在殿外走一走。”
孟公公噎了噎,心道咱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都扶到外头去了,陛下来瞧的个什么?瞧惠妃么?
座上的晋朔帝低声道了一句:“外头风大。”
万氏步子一顿:“是是。倒是忘了这个……”她心疼道:“念念可是吹不得风的。”
惠妃都快把帕子揉烂了。
总觉得万氏是故意在晋朔帝跟前卖着惨呢,竟是将钟念月说得那般柔弱。
万氏便扶着钟念月在殿内走动了几圈儿。
钟念月眼可见地乏了。
惠妃忙出声:“月儿是不是又病了?”
万氏顿了下:“是病了。”
“小姑娘就是这样,年纪小,体弱。何况阿如你怀她的时候,还跌过跤。”惠妃努力找补着好姨母该有的模样,她道:“我那私库里,还有陛下昔日赏赐的一支老参,不如给月儿拿去补身体吧……”
她话音落下,却见外头悄无声息地停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道:“陛下,人带来了。”
孟胜便暂且丢开了手边的事,出去将远昌王一行人迎了进来。
远昌王是不敢看座上男子的,哪怕这人是他的亲弟弟。
远昌王埋着头,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大礼:“拜见陛下。”
他心头这会儿正没底呢。
怎么好好的,把他们带到这妃嫔宫中了呢?这般与规矩不相合……
“起来吧。”晋朔帝的口吻温和。
远昌王可不敢真以为他是温和的。
远昌王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眼瞧见的却不是晋朔帝,而是万氏和万氏扶住的钟念月。
这是惠妃宫中,怎么会有其他女子出现呢?
远昌王妃惊异片刻,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万氏的身份――当是钟大人那位夫人吧?与惠妃有干亲的。扶着的就该是钟家的掌上明珠了。
而微微一转头再看。
惠妃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古怪。反正不像是笑模样,倒像是有些尴尬。
“不知陛下何故……”远昌王干巴巴地开了口。
万氏都微微怔住了。
怎么女儿说要锦山侯陪着玩,陛下就真将人请来了呢?连远昌王都来了。
孟公公此时笑道:“还请锦山侯上前一步。”
钟念月先是瞧了瞧远昌王,此人生得黑面络腮,面容凶恶。实在不大像是与晋朔帝一母所生。
再瞧一瞧远昌王妃,生得美丽端庄。
那锦山侯呢,身形微胖,面容圆润,五官隐约可见一分遗传自王妃的秀丽。
锦山侯牢牢扣着小胖手。
动也不动。
在这里才站上一会儿,他便满头大汗,身形战栗,像是站也站不住了。
人是她要的。
总不好把人吓住的。
不等锦山侯上前,钟念月便轻轻挣开了万氏的手,走到锦山侯跟前去,问:“你揣的什么宝贝?给我瞧瞧。”
远昌王陡然瞪大了眼,没想到陛下还未开口,这第一个出声的竟然是这小姑娘。
这小姑娘竟还伸手去拉自己儿子的袖口。
那里揣的……
远昌王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使他本就凶恶的面容,看上去更凶神恶煞了,仿佛要生吃了钟念月一般。
万氏见状皱眉。
惠妃心下暗暗失笑,哦,倒是忘了,远昌王就此一个独子。要他儿子陪别人玩蛐蛐儿,没准远昌王还觉着是在羞辱他呢。
众人正心思各异时,钟念月没见怕远昌王,倒是锦山侯先惊得浑身发软,只听“咚”一声,他怀里那个小盅掉了下来。
盖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紧跟着便见一只蛐蛐从里面爬了出来,两根触角耀武扬威地支棱着,浑然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惠妃最怕这些虫子类,一见了模样,吓得惊叫了一声:“啊啊!”
“陛下!”她喊。
“快,快将这东西弄走!”
远昌王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昏倒给他儿子看。
他就说这蠢儿子面不得圣吧?
锦山侯今年也才十二三岁,吓得呆呆地就往地上坐。
钟念月忙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你待会儿坐死它了。”
锦山侯呆呆应声:“……哦。”
然后便无措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钟念月揉揉额角,心道真是大开了眼界了。
在原着中锦山侯也是有戏份的。
因喜好女主的容颜,硬是要求娶她。锦山侯的父亲又只这一个儿子,自然纵容着了。太子得知后,却是勃然大怒。势要将锦山侯这个纨绔弄死。
如今一瞧。
这赫赫有名的书中一纨绔,今日却像个傻蛋。
钟念月低头瞧了瞧满地乱爬的蛐蛐:“你快捉住它呀。”
“它一会儿跳到陛下鞋面上去怎么办?”钟念月道。
她从前看书的时候,总听人说斗蛐蛐,其实她自己是没玩过的。如今见了,才觉得这蛐蛐着实长得有够丑的,倒也不怎么想玩了。
还是收起来罢。
钟念月这话落在孟公公和晋朔帝的耳朵里,自然不是她不想玩了的意思。
孟公公低低笑道:“姑娘这是惦念着,莫要脏了陛下的鞋面呢。”
惠妃还处在惊吓中,一时倒也没听见孟公公的话。
眼见着那锦山侯又蹲下身,笨拙地去抓蛐蛐,惠妃吓得又尖叫了两声。
再看那万氏呢?
却是动也不动呢。
惠妃暗暗咬牙。
万家的血脉就当真这样厉害么?外表再柔弱,骨子里也是万家的刚强?
锦山侯在地上爬了两下:“……捉住了。”
他呆呆望着钟念月,还把手伸过去,要将那蛐蛐递给她。
钟念月觉得这东西实在丑,可锦山侯的模样又可怜又可爱又好笑。
钟念月便笑了下:“我才不要这个呢。”
锦山侯闻声也不生气,又抓着那蛐蛐往袖子里揣。
远昌王看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他的老天啊。
他这儿子怎么蠢出这副德行了?
远昌王伸出手正要去按儿子的胳膊,便见那小姑娘拽了下他儿子的袖子,脆生生道:“你贴身放着,不怕浑身长疙瘩么?又红又痒,难受死你。”
远昌王一怔。
他还当这小姑娘要说怪恶心的呢。
此时只听得座上的晋朔帝低低唤了一声:“念念。”
惠妃被这一声呼唤,登时惊醒了。
她也不叫了,只狼狈地贴住了椅背,只觉得今个儿实在将脸都丢光了。
陛下唤得实在亲近。
这年头从惠妃脑中过了一圈儿。
或许是今日她受的刺激实在是多了,这念头转过一圈时,她竟然连怒意、妒忌,都生不出来了,只坐在那里愣愣的。
“好玩吗?”晋朔帝问。
远昌王妃心下惊异,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要点。
今日传她与儿子入宫……是为着……玩?而且是为着,让这小姑娘玩?
钟念月摇了摇头道:“斗蛐蛐倒也不大好玩。”
“为何?你还不曾斗过。”晋朔帝再度出声。
“它丑,我不喜欢。”钟念月说得理直气壮。
惠妃听着只觉得这像是胡搅蛮缠。
偏晋朔帝一点头,道:“嗯,丑便不玩了吧。”
钟念月扭头再去瞧锦山侯。
这微圆的少年,眼底都噙上泪水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钟念月从兜里抽了条帕子出来,递给他:“你擦擦么?你方才在地上把手都弄脏了。”
锦山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这下倒也不眼底噙泪了,耳根子甚至还有些红。
他每日里没个正形,生得又远不如其他王公贵族之后俊俏,再加上他亲爹也长得凶恶,人人都怕他亲爹。那些小姑娘哪里愿意和他玩儿?
这还是头一个呢。
还是个生得这样好看的。
锦山侯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玩什么?”
钟念月:“我家里养了只鸟儿。”
“我、我也有。我给你看……”锦山侯掏了掏袖子,什么都没能掏出来,沮丧道:“我的小水在府里,忘记带了。只带了石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