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们全家都热情的款待我,那是怎样一个温馨有爱的家庭啊?你出身贵族,你们家里富丽堂皇,父亲高雅体面,母亲慈爱亲切,兄弟姐妹欢声笑语,你们的热情就是在提醒我,自己是个乡巴佬,因为家离的太远,连放假都回不去,需要住到别人家的乡巴佬……”康斯太勃尔越说越激动。
“别这样,康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
透纳也起身站起来,看着他。
“有什么不同?呵!我今天就告诉你我们有什么不同!我的父亲开一间小磨坊,母亲是家庭主妇,全家有七个孩子要养。父亲从来没有正经穿过一件西装,而且他时刻都很暴躁,吃饭的时候把碗摔的当当响,母亲天天扯着嗓子在镇上为了几毛钱跟小贩吵架,三间房子住了七个小孩,家里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我们脚上的泥从来就没洗干净过……这,就是我们的不同。”说完,康斯太勃尔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康斯!”
透纳伸出手,想要拥抱,但康斯太勃尔胳膊一甩躲开了。
“不要拿出这种慈悲的眼神来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像我这种乡下孩子和你这种天生的贵族,就不应该成为朋友,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康斯太勃尔大声咆哮。
“为什么呢?我们出身差异,就不能成为朋友了吗?要不要做朋友,这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事啊。”透纳无辜的摊开双手。
“我们两个自己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有人拿我们比较!一直有人拿我们比较……”康斯太勃尔濒临崩溃。
“我知道,康斯,但这种比较不是坏事,它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这是一种鞭策,可以让我们进步。”
“呵,鞭策?可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羞辱。”康斯太勃尔怒气冲冲。
“怎么会呢?”透纳不解。
“你忘了今天的浮标吗?这难道不是你对我的羞辱?”
“康斯,我说了你或许不信,这个浮标真的不是我加上的,这几天我压根就没去过卢浮宫!”
“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是你加上的,还会有谁?你我都是画了半辈子的人,你骗得了记者,可骗不了我!这个小浮标和整幅画融合的天衣无缝,一看就是专业的技法,没有个几年的绘画功底,根本就没法办到,你可不要告诉我它是哪家熊孩子的恶作剧,或者是凭空冒出来的……”
“听起来或许很荒唐,但它确实是凭空冒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找这种拙劣的借口来欺骗我呢?难道我们乡下人天生就好糊弄?”
“康斯,你别这样!”
“或者,这干脆就是你的小伎俩,你故弄玄虚,吸引媒体的眼球!对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透纳百口莫辩。
“总之,我讨厌你我之间的这种比较,还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常说,我们是他教过最优秀的两个学生,他总是喜欢把我们俩的画并排挂在教室里,让同学们来评价……”
“记得,以前我们……”透纳正想回顾往事。
“我憎恨这种感觉。”康斯太勃尔冷冷的打断透纳。
“哦!康斯,以前你从没告诉过我!”
“我不喜欢和你比较,所以我来巴黎,我努力逃离你的阴影,可没想到,你也来巴黎,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康斯太勃尔不看透纳,他一直盯着河面,塞纳河静静地流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风。
“那只是个巧合,康斯!我并不是刻意跟随你才来巴黎的,你知道我父亲的生意……”
“够了!在学校,我们的画就被挂在一起,到了巴黎的沙龙上,我们的画又被挂在一起,被人品头论足,被人指指点点,我觉得好累!”
“康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针尖对麦芒呢?为什么你不把它理解成一种缘分呢?我们的画一直在一起,十几年了,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机会?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而我们这么多年,一直走不散。”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康斯太勃尔低着头。
透纳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好吧,康斯,我也该走了!”
康斯太勃尔依旧低着头,不理他。
透纳转过身,顺着塞纳河边,一个人慢慢走了。
透纳走出几步之后,康斯太勃尔抬头看向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又有一丝落寞。
他看着透纳走远,手上一直紧紧攥着透纳给他的那颗橘子。
还记得以前,因为贫穷,长期营养不均衡的他总是流鼻血。透纳发现后,专门去图书馆查了医学书籍,然后提着一书包的橘子到学校塞给他,很认真的跟他说,这是由于缺乏维生素c造成的毛细血管变脆,吃橘子就可以缓解。
从此,他经常出其不意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橘子,扬在空中说,“来!吃个橘子吧!康斯!”就像今晚一样。
现在,康斯太勃尔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他想吃橘子的话,可以一箱一箱的买,他不缺维生素c,也没再流过鼻血。
他感到难过。
他难过的是,回想起这些年,为了摆脱乡巴佬的称呼,为了争一口气,他活得太累了。
他难过的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内心永远局促不安,诚惶诚恐;而透纳却总是从容大方,安详自在。
他难过的是,有些人的贵族气质是刻在骨子里的,是学也学不来的。
但让他最难过的是,这个昔日的朋友,还和当初一样真诚温暖。
康斯太勃尔吹着晚风,在河边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