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箭落如雨, 赫连诛护着阮久,看着远处的太后,忽然有些想笑。
他知道太后不会轻易认输,但他也没有想到, 太后竟然会孤身一人, 统兵杀回来。
她已经逃出了尚京城, 还用兵符搬来了救兵,再逃回梁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对她目前的死局来说, 是最简单的、最安稳的方法了。
可是她又回来了。
是为了赫连苏尔吗还是为了权力
赫连诛笑了笑。
太后这样趋利避害, 惯于自保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掉头向回。
一道利箭带起风声,落在赫连诛身边。
赫连诛回过神, 一手拽着阮久,一手挡开箭矢,带着阮久撤到了城门前。
城门关上的瞬间,几只羽箭嗖嗖钉在门上。
阮久惊魂未定,城门将箭羽飞过的声音都挡在外面,他身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赫连诛抹了抹他的脸, 想要帮他把脸上的脏污擦干净, 但自己的手也是脏的, 又把阮久的脸摸脏了。
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不脏才怪。
满天黄沙飞扬, 阮久始终皱着眉, 赫连诛傻笑了两下, 转头看了看四周。
乌兰也正带着一列侍卫, 出来查看情况。
看见赫连诛与阮久,他赶忙上前:“大王,王后。”
赫连诛松开抓着阮久的手:“你先回去。”
阮久还是皱着眉,瞧着他。
“来的人不多,晚上就能结束。但是大巫的棺椁还在外面,可能收不回来了。”
赫连诛又转头对乌兰道:“带王后回去。”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却被阮久拉住了手。
阮久不说话,仿佛还没怎么回过神,而赫连诛回头,不太会安慰他:“没事,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阮久从怀中拿出手帕,握住他的右手。
赫连诛把他扑在地上的时候,把他护在怀里,右手被碎石子扎了一下。这时他的右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阮久低着头,用手帕帮他包扎伤口。
鲜血很快就将白净的手帕浸湿,上边绣着的小青雀也很快就被染红。
这条手帕赫连诛向阮久要了很多次,阮久总是不肯给他。
赫连诛有一点惊喜,还有一点委屈:“软啾,好疼”
阮久还是不太会照顾人,打结的时候,两只手使劲一抽,把赫连诛疼得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赫连诛“嘶”了一声:“你先回去吧。”
阮久拍拍他的手:“那你自己小心。”
赫连诛笑着点点头:“好。”
一群侍卫护送着阮久回宫,看着阮久走远了,赫连诛才收敛起温和的表情,皱紧眉头,回头将扎进腿里的羽箭折断。
这时帕勒老将军也带着人前来驰援,派人去城墙上防守,回头见赫连诛人都要倒了,连忙把他扶住。
“大王”
赫连诛满手鲜血,丢开断箭:“不要声张,去传太医。”
他推开帕勒老将军,不需要他的搀扶,接过披风,披上遮掩。他拖着伤腿走动起来,竟与常人无异。
果然还是要把阮久先送回去,阮久要是在这儿,他能疼得抱着阮久大哭。
那也太影响士气了。
让百姓全部撤入尚京城内围,临时征用外围民宅。
此时赫连诛坐在椅子上,架着伤腿。
太医正帮他处理伤口,用银刀把扎进血肉里的箭头挖出来。
他看着赫连诛血肉模糊的伤口,忍不住说了一句:“大王,下回让臣等把箭绞断就行了,折断箭矢,等于再受伤一次。”
赫连诛恍若未闻,去喊格图鲁:“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格图鲁抱了个拳:“老将军正在率军守城反击,叛军攻城的力度和频次都有所下降,久久攻城不下,叛军必定士气大减。我方只要继续守城,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方立即反扑,天黑之前就能歼灭敌军。”
“好。”赫连诛颔首,“传我的令,战中每诛杀一个叛军,赏十两黄金。以叛军左耳为凭证,一只左耳,十两黄金。”
“是。”
格图鲁下去传令了,房里又只剩下赫连诛与太医两个人。
哐当一声响,太医把挖出来的箭头丢进托盘里,忍不住又道:“大王,您下次还是要小心些,万一伤了筋骨”
赫连诛闭上眼睛,像是要小憩一会儿。
太医实在是忍不住了,往伤口上敷药,小声道:“王后恐怕不会喜欢一个瘸子。”
赫连诛当即睁开眼睛:“什么”
这个太医是常年跟着赫连诛侍奉的,说起话来,也大胆一些。
“王后不会喜欢瘸子。”
赫连诛不自觉有些紧张,厉声道:“那你就好好治。”
“是,但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知道了。”赫连诛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这样应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别跟王后说。”
“是。”太医帮他把伤腿包扎好,“大王这几日不要太劳动这条腿了,最好也不要骑马。”
这时太医又看见他包着手帕的右手,便道:“大王,臣再帮您看看右手吧重新包扎一下。”
赫连诛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宝贝极了,收回去:“这个先不用包。”
“流了这么多血,不重新包不行。”太医“恶魔”低语,“王后可能也不太喜欢手脚不麻利的人。”
赫连诛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右手递过去了:“包一下,还用这条帕子。”
“是。”
太医有些无奈,大半条帕子都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只好先给赫连诛上了药,再用干净的细布包好,最后再把那条帕子洗一洗,系上去。
还要把那只被血染红的小青雀,正正地放在赫连诛的手心。
赫连诛翘着嘴角,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然后站起身,穿戴好盔甲,系上披风,拿起放在一边的重刀,推门出去。
他已经十五岁了,和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一样,正在精力最充沛、最敏捷、最强悍的那几年。他甚至比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还要高,还要强壮。
小麦色的皮肤,夜色一般浓厚得化不开的漆黑眼眸,还有脸上手上的旧伤疤,使赫连诛在披挂之后,旁人竟一时间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少年人,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是一头合格的头狼,一头能够率领鏖兀人,抗击所有外部侵略的头狼。
赫连诛跨过门槛,将重刀背在背上,拧了拧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喜欢战争,战场上弥漫的鲜血气息,莫名让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头狼生来好战的天性,在他身上表露无疑。
而此时的尚京城也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战场,随时有人从城楼上跌落下来,也随时会有箭矢刀剑落在眼前。
赫连诛收敛了笑意,脸色肃穆,抬手让格图鲁过来,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格图鲁再一次领命离开。
赫连诛扶着刀,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他在城楼上站定的时候,格图鲁也回来了,几个士兵把吊在宫墙上的摄政王抬过来了。
这几天赫连诛让人把他吊在城楼上,却也每天让人给他喂点吃的喝的,保证他没那么快死去。
格图鲁招呼士兵们将赫连苏尔放下来,抬到正在打仗的城楼这边,重新把他给吊起来。
远处土丘上的太后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抬手喝止自己的人停下攻城的动作,骑着马就要过去,被随行的士兵们拦住,最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赫连诛”,恨意入骨。
赫连诛早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神色淡淡,没有反应,转过头,对握着牛角的号角官道:“跟对面说,王叔还有一口气,只是三天没喝水了。如果母亲肯暂时停战,一个人过来,那朕可以特许母亲给王叔喂口水喝。”
士兵楞了一下,赫连诛面上浮现出冰冷嘲讽的笑容,低声道:“就这样说,朕想看看母亲会不会为了他冒险,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是。”士兵被他脸上的微笑吓得心头一颤,手忙脚乱地握住牛角,开始向对面喊话。
对面的士兵听见这样无礼的要求,一阵哗然。
这怎么可能如今太后也算是他们一军主帅,一军主帅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独自冒险,去对面城池。要是过去了,对面乱箭齐发,就算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也绝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所以他们都以为,他们不劝,太后也是绝不会过去的,她想得清楚。
但是太后骑在马上,犹豫了许久,竟然策马下了山丘。
众人哪里想到她会真要过去,连忙去拦。
赫连诛站在城楼上,搭着眼帘,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争执。
他转过头,对士兵再说了一句:“跟对面说,朕数十个数,再不过来,就没机会了。朕马上把王叔的脑袋割下来,朕一向说到做到,母亲知道的。”
“是。”
士兵如实传话,一字不差。
果然,对面的人再一次变了脸色,太后抬头,就看见城楼上的赫连诛已经竖起了一根手指,很快是两根,她听不见,她也看不清赫连诛的口型,但她知道,赫连诛在数数。
“一二三”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众人,策马上前。
赫连诛收回手,脸上似笑似哭:“朕一直都知道,母亲不爱先王,她爱摄政王。”
那种古怪的表情只出现在他脸上一瞬,很快就消失了:“继续传话,让母亲走过来。”
“是。”
话音刚落,太后就翻身下马,独自跑向城门前。
赫连诛抬手,让城楼上的人将吊在城楼上的赫连苏尔给放下去。
太后跌倒了几次,跑到城门前时,赫连苏尔正好摔在她面前。
她跪在赫连苏尔面前,把他抱在怀里,使劲搓了搓他的脸:“苏尔苏尔”
她摘下挂在腰间的水囊,给他灌了两口水。
赫连苏尔似乎是被呛醒的,虚弱地睁开眼睛,恍惚看清眼前的人,唤了一声:“阿姐”
“是,阿姐来了,阿姐来救你了。阿姐错了,阿姐之前脾气坏,不该对你那么不好,你别生气,你好起来,阿姐对你好”
赫连苏尔笑了一下。
赫连诛也笑了一下。
他撑着双手,站在城楼上,低头看着这一场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大戏。
看,母亲对别人都是极好极好的,还会认错,知道之前待人不好,还会想着弥补。
赫连诛看了一会儿,看到太后要把赫连苏尔扶起来,背他回去,就不再看了。
他收回目光,招手让格图鲁上前,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格图鲁再次领命离开,快步跑下城楼。
不多时,太后那边的人就迅速赶来接应,把两个人都接回去了。
太后将摄政王安置好,转过头,举起手中长刀,又要开始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