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唯有二人轻轻地脚步声。
徐澜庭也似不愿打破这只剩最后片刻与她相处的宁静,无言地与她一步一步走在这绵软的林间小道上。
但再长的路,总也有尽的时候。眼见日上中天,前面已无路可走,他只得道:“其实我与公主的事……”
“你与公主的事……”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却发现提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这般巧妙,惹得两个在心底里酝酿了无数个说词的人同时笑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极易让人不再那么客套疏离,当然,这也只是当事人心底里微妙的感觉。
“你先说。”徐澜庭道。
夏秀安也不推辞,迟疑了一下,道:“你与公主的事,想来不过是一个局。如今你被困于当中,准备怎么办?”
徐澜庭眼睛微亮,“你认为是局?何以见得?”
夏秀安望着他,“将军并不是一个贪杯好色之人,何况还是在宫中。前晚夜宴出的那等事,分明不是将军的行事风格。若不是被人设计,将军又何以至此地步?”
徐澜庭眼里净是赞赏之色,“不愧是夏秀安,管中窥豹,可见一般。也只有你才了解我。”
他转过头去,望着天际飞过的大雁,过了一会,才道:“没错,前天是我北军建立二十年之日。圣上每年这天都会在宫中宴请北军众将领。当夜圣上在宴席上对众将领勉励一番后便离去。后来有宫人相请,让我去见圣上。当时圣上正在御花园,让我和他说会话。于是我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初云宫……”
他顿了一下,“圣上说在那里歇歇脚。当宫人端出茶水时,我明知茶水有问题,在圣上的注视下,我也不得不喝下去。”
夏秀安终是忍不住,“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要喝下去?”
徐澜庭笑了笑,看向她,“圣上是君,我是臣。不喝,反抗,或者质疑,都是对圣上的忤逆。或许圣上当时会假装彻查,可是一个帝王要寻一个人的错处,有千百种法子。我不能拿我徐家和江家众多人的性命当儿戏。”
夏秀安不是不明白,可是真到要抉择的时候,却让她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壮。
徐澜庭作为德昌侯府的嫡长子,肩负整个家族的兴衰的重任。徐家和江家看似风光,可以任人倚靠,可是谁人又知那撑起这片风光的背后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包括她在内,不也是因为看重徐家的安稳而毫无异议地准备嫁入徐家吗?
说到底,她若安好,也与眼前人顾全大局凡事自己承受脱不开干系。
若不是如此,如若他只是孤身一人,以他的性情,恐怕他早已像那些风流倜傥恣意洒脱的男子一般随性的向她去求娶了。
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所以才一再观望,一再等待。可是时局总在不断变化着,世事总让人措不及防。
“其实我也不愿做一个稀里糊涂的人,我一边喝,又一边把茶水自指尖逼了出来。后来我就趴在了桌上,圣上离去,我也就一动不动。直到半夜时,有宫人把我抬进了公主的寝宫,公主一声尖叫,惊动了所有的人,包括正准备上朝的圣上……”
夏秀安截住他,“别说了!能清醒的任人摆布,明知是局也要走进去,天下恐怕没有比你更傻的人。”
“我傻么?”徐澜庭哑然失笑,眉宇间却多了一份刚毅,“圣上选在阿宁北上的时机动手,分明是在以此掐我的喉咙。他知我谨慎,也要布下这一局,摆明了就是要让我自己跳。”
夏秀安骇然,若是永靖帝明知徐澜庭会逼出茶水也要装做不知把戏演下去,这帝王的心术,究竟有多深?
她是曾见过永靖帝的,气场强大,一身威仪,颇为慑人。
想必当时徐澜庭和永靖帝之间就好比在进行一场无形的博弈,稍沉不住气,就会万劫不复。
她不得不为经历过这一切的徐澜庭捏一把冷汗。
“徐大人刚被人重伤,圣上就把他和昔云公主的婚退了。现在忽然又要把昔云公主嫁给你,我实在不明白圣上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她不免疑惑。
徐澜庭叹道:“此事牵涉颇广,也说来话长。总之,圣上认为要控制得住我徐家,势必要控制住我们徐家的嫡出血脉。当初阿宁无伤时,圣上认为他一个一心仕途的文人更便于拿捏,才将公主许配于他。没想到他忽然受伤,不能生育后代,想必圣上心里是欢喜的。找了借口退婚后,自然就把矛头指向我。”
他轻笑,“要知道,我若一日不娶昔云公主,圣上便一日不得安心。我又何苦让圣上因为徐家而寝食难安呢?俗话不是说,与人方便,也就是与自己方便?用圣上的安心,换来我们徐家的安宁,不也是两全其美?”
他说得轻松,可夏秀安似能感受到他肩上的重担以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而他心里想着的是娶昔云公主是圣上想从控制徐家的子孙入手,可他是否知道,永靖帝想控制的真是徐家的血脉吗?
当徐澜庭成附马后,按例,附马不得入朝为官,到时候,徐澜庭这将军的头衔恐怕都保不住,要成为一个等闲之人。
而徐澜宁因为不能生育,即便官职再高,功勋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延续的孤人罢了。对朝廷形不成任何威胁。
这些恐怕是稍有见地的人对于帝王和徐家的分析。
如果前天她没有见过昔云公主,并且不巧还为她拿过脉,或许她也是这样分析中的一员。
徐澜庭既然想自己背负一切,成全他人,她又怎能眼睁睁看他落入更深的陷阱最终痛悔痛苦呢?
她稍一寻思,决定把那个准备烂死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
“我跟张大夫也学了一段时间的医术,想必张大夫也曾在你面前夸过我,说我天姿聪颖,是个学医的料,对不对?”
她忽然转了话题开始自卖自夸起来,有点不着边际的感觉,徐澜庭一怔,转而笑道:“是有这么回事。”
夏秀安又道:“我前天曾在大街上遇到了女扮男装偷溜出宫的昔云公主。”
“如何?”
“如何啊……”夏秀安拖着语调看他,“我一不小心给昔云公主拿了一下脉……”
徐澜庭眉尖一跳,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昔云公主已有身孕。”
徐澜庭脸上笑容渐收,有那么一会,他的表情十分复杂,目光好像一直穿过阳光明媚的树林,落到了寒夜草丛中,那晚营救昔云时所看到的不堪一幕……
不过少时,他便放松开来,眼神更加清明。不仅不恼,反而笑着拍拍她的肩,“你个机灵鬼,怎会想到去给公主诊脉?”
“因为……我实在好奇当日她被郝大海掳走后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也实在想试一下新近学的诊脉术,没想到会诊出这等秘事。”
“好,这事我已知道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徐澜庭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要走。
夏秀安急了,“她都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若一生下来就会变成你们徐家的嫡长孙,不知道圣上到时候还要拿这个孩子在你们徐家头上做什么文章。即便这样,你也会娶公主?”
徐澜庭顿足,良久后方转过身来,“我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就跟我知道你身中茯夷花毒一般无二。”
“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的意思。只不过阿宁说他会在北庭帮你寻天玄神针后面几式的下落。我也会在京中帮你留意五皇子手中长生果的去向。我们没说,不代表我们没做。”徐澜庭冲她眨眨眼。
夏秀安反应极快,照他这么说来,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不过不想说与她听罢了。
她暗松口气,“事关公主声誉,我本不想对任何人说起。可是如果皇上要借此算计你们,我不得不说出来让你有所防备。”
“我知道。”徐澜庭点头。
“还有,我的花毒我自己会解决,长生果的事,你就别管了,我怕以后还不起这份恩情。”夏秀安不得不叹着气道。
徐澜庭好气又好笑,一指点在她额头,“夏秀安,看来你还真不了解我和阿宁。我们是孪生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你是他未婚妻,也就是我弟妹,是要叫我大哥的人。我们既是一家人,谈恩情是不是太伤感情,很是说不过去?”
夏秀安被他绕得有些晕,明知牵强,却又不知从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