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出入上官武的房间,教内的主事都不敢拦着,但上官武房中本来无一物,只有一件不知是谁的海棠红云裳,很旧了,一直放着,连肩膀都已经晒得褪色。
上官武初夏回来,教门空空,教徒们似乎都不在门庭忙碌,各回各家去了。他牵马到马厩安顿好,回头推开自己房门,见似乎有人动过自己的东西,那件海棠红不见了。
许多年的等待,他已经形成了风吹草动也会猜测是不是棠姬回来了的习惯,虽然这敏感已经在无数的失望中被磨钝不少,他从未改掉过这习惯。他看见海棠红不见了,第一反应是惊恐,第二反应是棠姬回来了——每一次都是如此,但凡见到什么异常的变化,他都猜是秦棠姬回来了,以至于如今每想到她,都有些莫名的惊恐。
他是该惊恐,因为实在太久没有见,他总会害怕那人已经长成了他不能预料的模样。
上官武留在那空空如也的卧房里不知所措,过了片刻,仿佛受到什么指引,向着庭院大步流星而去。
庭院里种着许多石榴树,此时正该是开花时节。他悄悄来到院中,看到石榴花下张着一面竹床,一旁放着几只空的酒坛,一只纤瘦的手臂从海棠红的衣袖里垂下来,悬在落花上。二十一岁了,当年的少女已经完全出落成遗世独立之人;他见过李深薇,知道秦棠姬现在的模样就像李深薇。然而那种相似,又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捏造了眼前的画面。
他的脚步轻得仿佛是飘去,怕踩破了幻象。待看见她头上那枚红印,才觉得一切尘埃落定。她怀里铺着本元结的诗册,还是最新的抄本。他取下来看了,她睡前正在读《石鱼湖上醉歌》,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座以散愁。
他来回把这诗读了几遍,抬起头看见秦棠姬睁着眼盯着他看。很多年过去,这双眼睛仍然一打开就射出尖锐精光,好像再也塞不下其他情绪似的。他不知道秦棠姬这样盯着他多久了,只是说道:“没关系,你接着睡吧。”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
秦棠姬也十分理所应当地将他房中那件海棠红穿在身上,仿佛她对二人深情之自信,已经到了无需过问的地步。“这衣裳是不是为我留着的”,这样的问题,她根本不会去问。那衣裳的肩膀已经晒褪了颜色、挂得变了形,谁都知道穿上这件衣服是为了等他,不是为了美观。
他见秦棠姬始终那样盯着他看,眼神里却又读不出别的心思——她还是很不善于用眼睛传情达意,但也可能并无那种必要。他猜想这么多年过去,她总有些想说的,于是蹲下身靠到竹床边,期望她能开口说说话。
秦棠姬并未开口,扭过身子将腰上的宝剑解下,送到他手里。
上官武见了那宝剑,心中仿佛一座冰塔轰然融化,这是七年前她从他手里抢去的那把宝剑!她还留着,并且知道将这信物送到他的手里。他明白棠姬表达情意十分笨拙,这正是她会做的事。他抬头看看她,听得她张开双唇,从喉咙深处发出木锯一般嘶哑的声音:
“抽出来。”
上官武却为她这三个字震了一震。她发出的声音如此生涩,就好像这喉咙七年都没有发出过声音了。他又看看满地的酒坛,知道是因为她酗酒过甚的缘故;而她刚才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凶光。如果她这双眼睛不是完全的沉默,至少还会说一个字,这个字就是杀。
他迟疑地抽出那把剑,同时只觉得头上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膨胀,如同一团雨云般盖到他头上,顷刻就噼啪落下一朵朵石榴花来。当他意识到这是全然修成的“电”的时候,那把宝剑的剑锋也落到他的视线里——
这把剑遍布着磕痕,剑刃都已经被用成了锯齿形,已经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他讶异之中抬眼,只看到对方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微笑——
“又见面了,上官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