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没有停下步子,她要劈手去夺狐手里的刀。狐女仿佛不得不专注于操纵狐阵,无法挪动自己的步子,因此必须留在阵法中心;但她持续施法,也使周围的情况更加惨不忍睹,那股血红的薄雾又开始在桑耶寺上空飘起。桑耶寺经历此地狱景象,即便将来用清水再洗涤一万次,也会充斥着怨恨了。
莺奴虽然已经集中了全部精力,强迫自己要一刀斩断狐的喉咙,但她仍在疑问自己为何偏向了佛门。自己明明是一旁观者,也说过对佛苯两不相信,难道因他们而起的斗争,要靠自己这样一个无辜之人来定夺吗?那毫无来由的恐惧又一次袭上她的心头,她害怕这一刀如果砍下去,后悔的会是自己!
在这凄惨的屠戮中,狐女咽喉里发出令人不易发觉的指令,两只狐狸立刻扑上身来,将莺奴的手臂咬住,她在那剧痛之中赤手捏住狐手里的刀刃,要将其拔出。两人四目相对,怪异的心绪立刻互相交换——莺奴惊异,是因为对方眼里尽管已经灌满了杀机,身体却始终岿然不动;狐惊异,是因为对方虽然已经动手要夺刀,杀死她已经是清晰可见的目的,自己却仍被对方双目中那股强烈的招安之力吸引。
莺奴最终十分艰难地奋力拔出了薄刀;身上的狐狸仍然咬着不放,她也不管,忍着心头排山倒海的痛苦,首先向着狐的面门上劈去。刀光都快要落到狐的头顶,一句声可震天的喝止从殿内传来——
“不能杀她!”
莺奴就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刀。她还是无法下手杀戮!
单单想到这一点,她就已经汗如雨下,秦棠姬的影子好像立即出现在她的背后,如同暴力的巨人一般抓住她的后领——师父的责备在耳畔炸响,宛如遥远处传来的一声惊雷。
殿内其余人都朝着话音来处看去。从幽暗佛殿里走出来的僧人不是别人,是与益喜旺波水火不容的娘定埃增。
娘定埃增看到满地的血肉,不像益喜旺波一般沉默,只是对着提刀静止在空中的莺奴说道:“施主,此事与你无关,你将刀放下。”
莺奴还未敢将刀放下,一旁的益喜旺波颤抖着说道:“定埃增,你要任凭苯教继续践踏佛门么?她说要让桑耶寺不复存在啊!”
娘定埃增的话语平静如水:“这是蔡邦皇妃最亲近的人,是三皇子牟迪茹的魂器,杀了她你们都有罪孽。桑耶寺毁坏了可以重建,皇子受到损害,谁也不能弥补。”
他自小身在宫廷,浸淫其中几十年,对皇妃和赞普之间的爱恨抗衡了如指掌;他既是当朝赞普旧年的陪读童子,又是三皇子牟迪茹的僧师,后宫的风云变动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他与蔡邦妃早有交情,对她一面向佛寺捐款、一面又仍然狂热地信奉苯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面前这位狐女也早有耳闻。不仅他是如此,赞普更是如此,只因为不论这个女人信仰什么,她都是皇子的母亲、是赞普的妃子,在吐蕃大地上是国母般的存在。
这位国母和其家族都信奉苯教,很早以前就不知从哪里获得这位苯教神女,供奉至今待之成才。如果皇妃要她来踏平桑耶寺,只要赞普没有说停,谁也不能杀狐——这就是为了宫廷的平静做出的牺牲。寺庙里只有一百多平民,如果一口气杀完,就没有人会把这件事传出去;墙壁可以粉刷,地面也可以清洗,蔡邦妃将会因为狐女完成大灭顶祭而喜悦,赞普会对此视而不见。这就是宫廷的平静。
益喜旺波好像已经从娘定埃增的话中反应过来,不由得痛苦大叫:“你是个疯子!”
娘定埃增的面容则从克制中露出一丝悲伤:“巴赛囊!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不要怪我太过无情。你自己难道没有隐约的感觉?”
乌策大殿中的其余民众却还没能明白,只知道一言一语中狐狸的攻势丝毫不停,只是娘益二人的几句对话间,又已经损失数条生命。苟活着的平民高喊救命,每一声都扎到莺奴耳朵深处,令她痛苦万分,那拿刀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狐女的面庞则始终透着那股空灵,一切的嘈杂和扰动都不能改变其面色,就连莺奴高高举起的薄刀也无法威胁到她。难道这才是修行到极致的觉士?难道这片土地上唯有她才是真正戒除了嗔痴的大德吗?若真是如此,在这里痛苦的就不只是她一人,而是每一个信奉佛教的弟子。这才是她的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