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应。
他在屋内横冲直撞地寻了一遍,不见长子的身影。那仆人也慌了,连忙辩解,但也说不清公子为何不见了。
梁乌梵几乎气急败坏,竟将帘子、罩子一个个翻起来找。三岁孩子再小,也躲不到碗大的缝隙里,他这是气得疯了。当下仓房里所有的刀枪棍棒全都被梁乌梵掀到地上,惹得深夜里惊雷乱炸一般,那仆人怕灯在阁主手里洒了油、引起夜火,连忙将灯抢过。他回头一照,倒是在地上找着一根没了枪头的长枪杆,左右看了看,昂嗓指着被撬烂的窗户说道:“二阁主,小郎君将这枪头折了,拿它撬开窗子跑了。”
梁乌梵满头是汗,脸和脖子全都涨得通红;年轻的父亲站在原地颤抖了一会儿,沉声令家仆不要将这事说出去,自己便原路出门去寻梁连城了。
他当然知道连城在书堂里惹出来的那些坏事,自己毕竟是他的父亲啊。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孩子有狂病,原不是管教能治好的。为了不去想这绝望的事,他时常麻痹自己那不过是男孩儿的本能,是继承了自己身上武夫的脾性……但那些都只不过是麻痹,他清楚得很。
罢了,罢了……十一还年轻,总还能有孩子。
——然而想到十一,他更说不清楚。
十一家里是颇有些关系的,他不礼遇这个妻子也不好。当时说亲,他也是看中十一的门第关系,如今能坐着二阁主的位置,难说没有这门亲事的功劳。
成婚以后,阁中其他成了家的主事便似乎和他成了一个无名的联盟,原本不熟识的人也开始一道饮酒作乐,仿佛成人之后的男子不必什么特别的交情,生来便是一伙的。
这群人酒足饭饱,在饭桌上说起自家的婆娘,时常抱怨发妻不解风情,生了儿子之后,床榻上便全然不理会自己了。他想起自己的娇妻,与他们说的正相反,常逼得他整夜不能睡觉,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妻子太依恋他,常令他感到了焦虑。他们见他闷头不参与到抱怨声中来,就拿他打趣,能让十一过门那年便生了儿子的,当然是没有这等忧愁。
他愈发无所适从,后来开始不愿意回家了。倒也不是和那联盟里的男子一道出去寻花问柳,外面的女人并无青春可爱得过妻子的;就只是睡在办公的地方。有时晚上有了兴致,他宁愿自己排遣,都不肯找十一,也算是一种奇怪的执念。上官武在世时,常劝他勿在办公的所在过夜,让人猜忌;他也要被劝得吃不消了才回家去。
他对妻子实在是太过腻味。年龄差了几岁,总觉得妻子幼稚可笑,与之相谈也是话不投机;隔上几日见一次或还好些,然而常常相处才半天便要借口脱身。这样的久旱之下,这半日更是要累得他连连求饶才得离去,有时他觉得公务私事真要他活不来了。为此他不得不特意记着妻子的经期,每到不便的时候,他才敢放心回去,自己想着都觉得太可笑了。对那事他并不冷淡,很冲动,但也有兴味大败一点也不想的时候。和十一多是这种情形,闹得很累了,从身体到心灵,累得无法动弹,都没有要结束的快意。
如此纷乱,连城若是还不懂事,他只会更嫌家中吵闹。他埋怨十一不爱教导孩子,其实他也鲜少关心连城。十一怀孕的时候他还觉得很迷糊,怎么就有了。说到底他的心不在那个家里的。儿子出生时他倒有点快活,因为新鲜。因为他也总算有了,别人都有。结果连城又有那种毛病。
梁乌梵心中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拿剑鞘一路敲打着海棠树。他一面怅然在海棠林里寻着儿子,一面不由自主地又向东头去了。
二阁主馆的东面,是大阁主馆和教主阁。到了后半夜,灵堂里的灯火暗了。他慢步上前去堂中看看,守夜的唯有两三妇女和看火人。唐襄与莺奴难得今夜都不在。
他借问是否见到三岁大的孩子来过,对面即刻反应过来,说道,哎呀,小郎君走失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梁乌梵欲要辩解似的,连忙摆手道,不过是淘气贪玩,明日就回来了,我是来看看阁主。
他不肯扬了家丑,到此时也不愿发动别人去寻连城,然而这时心中早就慌乱不堪了。不是为着连城的走失,而是为自己竟在此时强作镇定。
他逗留了片刻,灵前凄寂,满耳朵只听见夏虫大鸣大噪。在上官武棺前坐了会儿,为阁主换了两炷香,他起身转而去更东面唐襄的馆中看。这时机亦很不合适,都已是下半夜了,唐襄的大阁主馆内外漆黑一片,只有竹影婆娑。
唐襄的这个大阁主馆,并不是原来朱玉藻住过的地方,仍是旧时她住惯了的所在,只是现在改叫大阁主馆了;朱玉藻生时所居如今被改作了灵堂,将来也未必会有人迁居进去;那里已经成了个闲人无法踏足的重地,蚀月教许多的秘事曾在这里发生,而它们的主角多半已不在了。
唐襄在她馆里起居,前前后后二十年,每一片草叶花瓣都沾了她的习气,不言不语的。他不知今夜唐襄不在,兀自踏上庭阶,向着里头张望。四下看看,怕人瞧见这一幕,犹豫着敲了敲窗。
窗内许久没人回应,他等了好一阵,讪讪地退下来。四围里绕了一圈,果真空无一人,只好折返,回了灵堂。
也不知连城是不是已经回家去了。梁乌梵寻了这一遭,心力交瘁,借故为阁主守夜,在灵堂留了下来。记得十一对他说起教主要他赔罪,正好守到天亮也就能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