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同样坐在盆里,替她一缕一缕地捻洗头发。她想,不管哪一天,她们均有在对方怀中睡去的余裕,单是想到这点,就能使她捱过许多痛苦的瞬间了。
是夜两人并排睡在榻上,鱼玄机身上疼,便很安分。紫剑慈年纪大了,要用一种银托子,弄得她苦不堪言,因此减了兴致。加之孕征猛烈,什么也做不动。莺奴也感觉到她的心境有些变,不太好受,扣着十指,两额相贴。她脑门上总沁着一层细汗,像发烧了,像刚从产道里落出来的牛崽。
她常常思考这与阁主同卧时的区别。在石舫上的那一梦总在她的心中浮现,尽管那是幻梦,她还是忘不了感到那双手伸张在自己身体上的惊恐——她想,阁主即便是不可怕的,男人还是可怕的,那夜她是过了一关,过了就好了,虽然在那之后,她也依旧常感到与阁主隔着一层屏障,一个在海上一个在沙里,中间是粘的泡沫。她不知阁主在梦什么。
玄机也过了一关,但她过关后面全是无尽的惊恐,想起了,又想起了,若要不想起来,只能把凋败的身也丢弃在路上。这样肉体的苦难便与魂灵分开,非如此不能活了。
她等腰痛过去一阵,挣扎着又有了力气,嘻嘻的笑着挤在莺奴身边,又开始对她说生意上的事情。
“……现在盈利比紫阁刚发家的时候已难太多了,苛税重敛,官铸难以存蓄。紫阁这样巴结的,亦把积蓄换了许多地产,所以地皮才会这样大。你看先前他们给你送礼,金山银山的,却最吝啬铜钱,这样东西是他们最要囤积的财富,怕存不住所以拼命的买地,再不然就是用财换交情,你我亦是他们的一场交易。”
“再者,五六十年前,紫剑慈售货不分贵贱,但两税之后紫阁的生意就越发不接地气了,因为百姓小农身上已无赚头。你每日审阅蚀月教的过往收支,自然也知道建中之后每况愈下。你知道你师父当年到底在长安撒了多少钱?蚀月教说到底也是靠收敛平民发家的,现在这样行不通了。霜棠阁或许还好,天高皇帝远;长安那里必是民不聊生,因此我有一个点子……”
“你要我学紫阁的样式。”
“正是,但你可比他们厉害多了,世上哪有什么蚀月教不干的事。”
莺奴又想起了她开头问她恨不恨李深薇,沉默了。鱼玄机也像是猜到她的疑虑,笑着说,你有什么顾虑的,我替你做也行。她知道阁主死后蚀月教正缺了一个无所不为的人,想到玄机方才笑她跟别人学了一嘴的甜话,现在同样的意思又从玄机的嘴里说出来。
为你便是怎样都可以的。
她心有些乱,只很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有些计策在心里了。”
鱼玄机道:“你那样聪明,怎会没有计策,就是不敢像武残月和我娘姨那样,无所不用其极罢了。我不说了!你必比我更明白。”
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商运见国运……这样艰难,大乱必在都城。大乱中有大道,莺奴,你若是比我的娘姨更放肆些,翻云覆雨也如唾掌。”顾自左右沉吟,将一颗头嵌在莺奴下颌与锁骨之间,好似榫卯接合。
莺奴听她说着,觉察她鼻息发烫,热浪一般喷在她胸口,怕她受累病了,也想停下这话头,轻轻地说:“好了,你身上这样烫,要病了。”
鱼玄机再说了一遍:“我怀着小宫主,所以身上热。”嘻嘻哈哈的,听不出真假。莺奴替她掖住被子,哄她睡了。
次日莺奴启程回湖,芳山一早替莺奴把马匹牵到院门口,两人聚在院前说着分别话。临走时鱼玄机弯下腰去替她整理裙子,这袭梅子色乌珠样的裙子不久就会风靡于杭州夫人之中,蚀月教也已经秘密织染了十匹料子,正等着合适的时候赠给紫阁。
莺奴低头看着鱼玄机,她正穿着一袭唐国女人正统的打扮,夹绵的绸缎褙子,博长的袖。她盯着她的背看了片刻。她有片特别精健但巧致的背,卧在床上的时候仿佛暗盘蛟龙的水,直立着的时候则像层叠涌起的峰峦,会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幻。肩胛上面是干练的瘦骨嶙峋的后颈,肩胛下面是两块薄而平滑的肉,是为峰地向沙洲的丰饶缓缓过渡;再其下是她苗条的、有力的腰,仿佛大江的下游一般,婀娜是河岸的柳堤,汹涌是绕船的漩涡。她这由一条脊柱连起来的整片风景,常令莺奴叹为观止,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能长出这样的背影。
以前她穿稍硬的苗布,那坚毅正符合她身体的构造,现在一个松软的袋子便把她身体的很多特征都掩埋了。
她们在白霜凌地的庭院里说了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