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顶,匾额浓墨,书颜体三字:旧神观。字迹丰润遒劲,依稀有清臣真风,而比颜真卿更多一分肃正。康南平是贞元十一年读书考上榜的,从小爱书爱字,见了这字甚觉亲切。这字,这匾,若是拆下来,自有他这样的痴人收去保藏。住在旧神观的人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的题字?
前辈在前面继续用力敲了二十来下,击鼓一般不停休。他有些畏缩地按了按卢寺吏的肩膀,怕气势太凶,担心一会儿不好收拾。卢寺吏没听他的,继续猛敲了一阵,直到门内传来女子袅然的微嗔。
听起来,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年纪轻轻的女人,出家的道士,又住在郊外,怎么会是这么多险案的嫌犯?
康南平来长安的时间不长。得到这个小官职之前,为了节约租金,只能住在偏远的白鹿乡。但他就是对长安再陌生,也知道平康坊是个什么地方——出入那里的,若不是卖笑红绡女、风流随羁人,就是高官大仕、富商巨贾,一介女道又怎么可能在那里犯事呢?
他还有些不解,门已开了。
开门的女冠眉心有个红痕,五官生得严整工肃,方眉细目。穿青衣,手上还拿着朱笔。看见门前站着两个公家官吏,浓眉微动,眼中似带鄙夷。
卢寺吏一手示出寺令,一面道:“在下大理寺寺吏卢校三,敢问玄机真人可在此处?”
门内的女子似乎并不在意衣裳沾上颜色,用朱笔敲了敲手臂,说道:“小道便是。”康南平这时又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她,心中一震,只是不敢说话。
“三日前有人向大理寺告发你牵涉禁药奇毒,残害良人,与同谋搅扰一方,有悖唐律。吾等今日持大理寺令,有几个问题要问真人,得罪了。”
她笑道:“公家请。”笑意中听不到一丝惊讶。话虽这么说,却连路也没有让开,哪有半点配合的意思。康南平一手握在刀柄上,站在前辈身后,噤声。
卢校三清了清嗓子,沉声开问:“真人何时来的长安?”
“贞元七年。”
“来长安做什么?”
“访高师。”
“那为何后来又留在这当起了坤道?”
“喜欢长安,不想走了。”
“真人喜欢长安,为何不在城内住,大费周章在这动土修观,做这么大阵仗?”
“怕热闹。”
“……延平门内有的是便宜清净地,也有道观,真人为何到这里来呀?”康南平不解,插了句嘴,才说完就被卢校三白了一眼。
那女子露出一个微笑:“小道有钱。愿意。”
——确实。若不是有钱,哪里种得来满山这么好的牡丹花,修这样一个雅致漂亮的道观?单是门上题着这“旧神观”三个字的匾,鸾飘凤泊,足值一铤黄金。
卢校三拿出随身的笔墨,记了一笔:“……有钱,好啊。……真人可以说说这钱是哪来的么?”
“朋友资助。”
他再记一笔。“尊友姓名,可方便透露?此人住在何坊何巷,官位几何,做什么生意,上一次来访真人是什么时候,生什么模样?”
“这个么恐怕……公家一次问得太多了,小道一时答不过来。我只先回答一问,怕您笔慢。”她顿了一顿,双目扫视两个吏员的脸,深吸了一口气,“西市柳和,延寿坊五巷白家阔,光德坊十二巷傅补,丰邑坊待诏侍郎贾备,青龙坊太子校书郎李碧还,修政坊万年县尉房久部,大业坊翰林安佩惑,平康坊左神策军中尉窦……”
她报得太快,卢校三头上一时流下汗来。康南平见前辈笔下走蛇,连忙摆摆手喊停道:“真人等等,够了,够了。”
“够了?这还不到十一。”对面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
“够了,够了。”卢校三也夹了笔,咳嗽了一下,抬起眼睛再次打量了对面执笔的女子,说道,“真人好书画,倒是有雅兴……还请真人拨冗,出示一下籙牒。”
门内轻笑道:“……公家是嫌我度牒钱交得少了?”
卢校三只直着嗓子道:“看完在下便走了。”
籙牒这东西都是道士落单的时候才拿出来验身份的,未出外时本不合查,但没想到她早有准备,一手从宽袖里取出一本小册来,递给卢校三。他却看也没仔细看,视线一扫而过,刚打开就合上。他一边把籙牒送回对方手中,一边嗟吟道:
“真人深居幽观,不问世事,竟遭人平白这样诋毁,卢某回大理寺必将真人冤情好好转告,今日鲁莽,叨扰了!”说着行个礼,对着不知哪里大喊了一声:“回!——”
康南平被他一把扯走,却还不住地往回望。而门内人看也不看,转身就将观门关闭,谢客了。
此情此景令他大为不解,赶到前辈身旁,急急问:“卢兄!你这是做什么呀,咱们这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