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校三啐道:“我言传身教,你就一点都学不进去?没听见她报名儿如数家珍吗?这里面哪一个我们招惹得起?单是开头一个柳和,身家就比我活三辈子挣的俸禄还多了。你懂个屁!”
南平更加困惑了:“可是、可是刚才那人……根本就不是鱼玄机呀!”他们既接到案子,读过卷宗,当然见过鱼玄机的画像。那女子外貌非常特殊,有一头白发,再疏忽的人也不会认错。可方才那女道是黑发,分明就是假扮的。
然而康南平话刚出口,就了然忽有所悟——是了,那人不是鱼玄机,卢校三怎能不知?所以从他敲门到离开,全部都是演戏。“鱼玄机”也在演戏、他也在演戏,双方早知道大理寺无力盘查,今日过来只是走个流程,所以他们两边只要各自扮好自己的角色,事情就结束了。
难怪他方才要吟“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之句。原来皇州浑浑,无黑无白,这趟公差正是破碎不可求。
卢校三看他脸上显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二,才说:“我如何在此九品小官的位置连坐十五年,这下你懂了吧?险象环生,不退已经是进了呀!”卢校三从建中年间开始做这大理寺的小吏,每日像滴漏日晷一般做自己的小事,十五年间从不变化,连一日三餐都没有新花样。虽然总是不上不下,可若不如此固守一隅,不知何日就折在谁的手里。
康南平垂着头跟了一阵。卢前辈谦卑守则,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希望可言。他默默不语,忽又嘟嚷道:“其实卢兄有什么好怕的?玄机女道为难我们两个大理寺的小官做甚。她只手遮天也好,能大过朝廷去?”
“笑话,朝廷有六部九寺,大理寺不过只占其中之一,大理寺,能等同于朝廷么?你道我们是按着国法唐律办事,怪不得要严厉些,可这《唐律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临到事头上要懂得变通!千万别把自己高看,否则别人看在眼里都知道你是狐假虎威——还有,你不是读过卷宗了?把卷宗一字一句都嚼透了?”
康南平懦懦点头:“小子读了……看卷宗,她不过是一介江南来的弱女子,哪能担戴这许多罪名。说是查她,其实避重就轻,不敢查背后的人罢了。”顿了一顿,语气忽然又弱了一分,说,“所以、所以小子才不明白,卢兄即便真抓了她回去问罪,也伤不到她身后势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抓?”
“混账……说了半日竟然一句也答不到点子上。你竟说她是弱女子,真是错得离谱,女人便不能是坏人?你抓她?她会让你抓?”卢校三拿刀鞘敲了一下南平的脑袋,“我看咱们公务也办妥了,日头还长,带你去西市吃顿饭,闲逛闲逛吧。”
一师一徒,骑马又从金光门回了城。
这是贞元十四年的长安,金光门附近总是热闹非凡。白日方兴,街头人摩肩接踵,一派欣和。坊门和城门口聚集着卖假粟特货的假波斯人,售卖性烈味大的香料酒。为证明酒劲十足,这些卖命的西域客不惜表演口吐烈焰的绝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一个人的胡子不是焦糊斑驳的。而胡子烧得越坏,酒就卖得越好。他们周围攒着一大群围观看把戏的半大少年,随着表演嘶吼,像此起彼伏的夏蛙鼓噪:
“胡猴子嘬烧尾巴酒喽!”
他们林立的身体中间,是蓬头乱发的素衣少女们如燕穿行。女孩们手中捏着满把的碧绿新柳,随意就往人的怀里靠,欲图将春意和春心一起推销。人堆不远处两个化妆成汉人女子的泥婆罗骡马商,也想从这群人中间吸引一些注意,高声捏着嗓子学说汉话,故作忸怩地摆弄身上那件式样古怪的帔子。从料子式样来看,这不是汉女的帔子,显然是两人的妻子在家乡才穿的装饰,但不知妻子去了哪里。他们外表穷酸,瘦得颧骨外凸,此刻连衣裳都已准备卖掉,好凑齐路费,离开这异乡。有个熟人经过,笑他们:
“还没卖掉?”
“还没卖掉。”
“再降降价!”
“不好再降的,要给钵丽买棺材呀,她也要回家。”
“卿不去西市那个小夫人家里求一求?……到通济坊看看,药丸子生意现在做得正好呐。”
“……”
卢校三和康南平经过居德、群贤坊,一路饱餍这些长安客的悲欢离合。到了西市,两人在暗居解马除械,换了平民服饰,漫步到市内吃汤饼。这所暗居是大理寺的财产,从武后那时起就置下的,因为西市犯事的人太多,治安混乱,需要大理寺专门派人盯梢,随时压制,而卢校三就是这个人。
坐在食摊上,康南平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前辈狼吞虎咽。附近还有好几家驰名远近的胡肆小吃,烤肉鲜香扑鼻,可以勾魂,他却不为所动。卢校三给了他五枚钱,让他去百步远的地方买几串烤鸟、一碗芫荽汤回来。康南平去了,满手满脸的回来,都是炉炭。
卢校三端着芫荽汤闷了两口,低声问:“看出什么不寻常的了没有?”
康南平细心善查,早就注意到这条街上的异样。他向着卢校三凑过去,轻轻地说:“这街上的人,无论胡汉,耳后多文一枚弯月。……蚀月教?”蚀月教从贞元初忽然发力,别说这条街,这长安城除了大明宫里,哪儿没有他们的人?这邪教植根长安数十年,随者巨众,明剿暗杀不完。
“你来京时间不长,知道这门派,倒还算机灵。那金光门外旧神观何足为惧,背后这个蚀月教才是大毒瘤,你抓了鱼玄机,蚀月教就抓你。鱼玄机少了一根头发,你就断手断脚,怎样,你还抓么?”
康南平挺了挺腰板,想要一手握刀,才发现刀已经放在暗居里了,不禁有些尴尬,但仍然中气十足,字正腔圆:“若是如此,吾正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周围食客听到垆内这青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都纷纷报以侧目。这个康南平是岭南来的,本有很浓重的外地口音,突然佶屈正方地说出句官腔话来,惹得卢校三差点没忍住笑。他舔着牙看着这年轻人,仿佛从他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不禁生出一丝怀旧的尴尬,只轻声说:“……疯了,疯了。”把碗里剩汤喝完,拿起烤鸟串,把康南平提溜起来,说道:
“走,消消食。”
两人从西市繁华地段走出去,四周人声就渐渐小了。人说,一食米面,经脉便会往胃袋送血,头脑就空了;这里的幽巷就像是西市的头,而现在正是它的饭点。开市还不久,各地赶来的商贩都聚集在街上做买卖,四周的巷道就相对安静。
七弯八拐,两个人钻进了其中一条小巷。这附近住的全是八国胡商,个个高眉深目、面相凶险,像小人画里的蓝面靛唇鬼。康南平是大理寺的初生牛犊,到了这里只觉得入了陌生之境,一股不安的感觉催促着他离开。若是再向里去,好像就会到达长安城内的另一个国度,那已不是他们理应踏足的地方。
在那唐律之外的世界,大理寺当然也是异端。
卢校三带着他穿过巷子,重新来到宽阔的地带,视野为之一阔。又走了一阵,最后在一座宅子门口停下来,卢校三笑着蹲在了宅侧算命的卜卦子摊前。
康南平抬头看。宅门上悬颜体新书二字:
武宅。
“先生,我老卢啊,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