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罗栋特意向她的眼睛深处看去,那并非眚翳之人的眼,和他、和随便哪个健康人都一样。非但没有失明,而且这双眼中流露出的安宁,是一个权倾寰宇的人才有的,可她却说自己早已瞎了。十二年弹指一挥间,眼前这人早已不是那个羞涩天真的小女奴。
他把这话说给莺奴听,莺奴笑得轻松,头上的蚀月步摇随之而动。
“既然教主说,人在此世实无选择,仅有微不足道的自由,那这世上的一切究竟是如何运转下去的?”
莺奴捻了捻腰边的琉璃璧。“我帮助小王,小王一定会以善行报答莺奴,对么?我有大功德,不计一切传向四方,即使只有一人回报莺奴以同等的善,也是莺奴的胜。所以只需每个人都以善待人就可以了。我想,如若每个人微小的自由均是向善的,则此世向善。如若每个人都是向恶的,则此世必然向恶。蝼蚁虽小,亦能背起泰山,小王觉得呢?”
湊罗栋觉得她异想天开,咳咳干笑道:“本王不觉得此世可以向善。教主在此位十余年,不可能至今还这么想吧。”
有主事远远看见教主和南诏小王从楼上慢步下来,早到园外带来南诏公的马车和仆从,车马辚辚,送湊罗栋离开武宅。莺奴看着他离去,心中还在想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十余年前刚刚戴上步摇的时候,她坚信以自己的神力是可以让此地变得光明的。然而玄机就像湊罗栋一样地告诉她,她只是过分乐观且天真了,此世根本不会向善。有时她想,或许玄机告诫她的那些也只是一种话术、一种机关,将她的双手紧缚,好让自己永远在她的掌控下。天平持衡之说,不外如是。
但她若是想挣脱这机关,现世每每却又无比灵验地证明玄机说的是对的……她以善意待人,回报给她的总是厄运,仿佛那另一个“灵奴”依然监视着她、惩罚她的狂妄。她不会赢,她只能不停延续眼前的竞赛,只能聋了、瞎了。
湊罗栋才坐车离开,房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莺奴身后,背着手踱步跟在她后脚,一边说:“教主需我跟着看看小王的行踪么?”
莺奴并不惊奇,仿佛早就知道房瑜在她身后。她摇了摇头,只说刚才聊了些私事。而房瑜总之也不可能信一个外国王公屈尊来此,只是为了和她聊私事。
他换了个话题:“尹阁主刚才见了我,传话说公主那里又在催了。说是除夕以来,夫人还未去做过客,怕是和夫人生分。”
莺奴很反感他提公主府的事:“这种事不必你说,尹采莲自会说给我听。”对公主的邀约不置一词。
房瑜便不提这茬了,这才和她说起方才大理寺康南平上门查案一事。
其实蚀月教在长安将近五十年,大理寺的寺正、司直几乎都是常客,隔三差五来放水寻麻烦,有时是应付上面差事蜻蜓点水,有时是作势敲竹杠求好处,都不难打理,亦未能动摇蚀月教在长安立足。这回他们派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寺吏来,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在他之前,那些以前常登武宅门的前辈上峰们,正如房瑜之前所说,早都成了所谓“朋友”,康南平便是真的想搞个大的,还会有上面的人硬压下去,否则他房瑜在蚀月教就成了吃白饭的了。
莺奴不怒不笑地听完,留句:
“刺头不痛,然嵌在肉里难受。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