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卖——”,“嘿——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铜钱响,詈骂,讲价,甩货,抛仓。小草市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偶有敬重道士的人为她开道,但多的还是人挤人,一声呼万声喝,抬羊的酒家,卖毯子的细脚胡,挑泥的陶匠,都从巷子里穿。男女纠缠,少长相携;油盐麻饼,滚烫的茶和炭从眼前运过去,白的黑的烟火,做她的香薰。
前半生在山高水远的幽台里度过,采薇的清高不值一提,鱼玄机注定要做长安的人。她爱长安城的热闹,知道自己一生将在这里结束,如何的富贵都会变成这些蝼蚁的脚下土。但现在,她骑牛经过万紫千红,对那俗世的喧嚣缤纷也只是不听不看,乃至闭着眼,一点点从他们身旁经过。
她深知长安的胜景和精彩,再怎么属于常衣敝履,也都仰仗朱雀门内那遥不可及的人。是他们扬起土、吹起灰来,抖落到地上才有了这些百姓人家,一切的欢喜都是金銮殿和大明宫的回音。如果没得金顶的皇宫玉阁,那便没有危楼百丈的大雁塔,没有红墙绯垣的芙蓉园,没有金佛林立的崇福寺,一百零八坊从开头便不存在,东市西市也是无物。没有那些人,长安就面目全非,她所爱之景便不在这里。
可是蝼蚁的穴一旦建成,谁能撼动?她知道安西的沙蚁建起数尺高的王国,任凭挫骨扬灰的风也不能吹坏它;她还知道,危可摘星的青玉台只要住进白蚁,三五年就能看到奇迹倒塌。
长安也一样。
某一日,建都立业的王会逃去,皇城的高墙会块块粉碎,西行的商旅人回乡已经不再姓唐;再一日,拢沙成丘的蚁再次回来,从归尘归土的骸骨上面重建故园,时间便是这样从头流到尾,又从尾流到头。
她在这里做的事,不过是学着那至尊的样子,在万众中撒下一把土。长城巍峨,她抠下一块,片片地撒下去,直到高墙千疮百孔,而新的人已经在用这土砌起新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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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奴六月下南诏,临走前换上了贵人相赠的华服,银线编织的莲花鸾鸟纹;她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别上那枚步摇,不急不缓地坐到车里。
出了城,南诏的小使在驿站等她。已有十余年不到南诏去,临行竟有些情怯了,那小使说:“父辈们还会说起大火的日子。”
她笑言:“你知道我是谁?”
“我家有教主的木偶像。”那小使回答。
南诏人会做活人的偶像,莺奴成了他们心中斩蛇的神了。她听了有些痛苦,但长长地吟哦了一声:“哦……那日大火之后,一切都还好么?”
小使笑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子当时还在襁褓,完全不记得。其实南诏多兵乱,天灾人祸数也数不过来,战场上战死的阿哥阿姐可比烧死的多好几倍哩。大火烧了我们的房子,于是我们就重新造起来;孩子们死了,爹娘们再生,大唐的百姓难道不是这样吗?十年过去,有福的先死了,没福的还在受苦呢。”
一到羊苴咩城,她落车就皱着眉头,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就像每一个在长安住久了的人来到南地,闻到此处瘟疫一般弥漫着的瘴气时都会露出的那种神情。领车的小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磨得锃光瓦亮的月形铜盒,对她说“教主不舒服,我给教主带了长安土,稍后冲汤吃。”她苦笑着拒绝了。
车落在羊苴咩的皇宫花园内,七八月芳菲如霞,走几步穿过圆门,扑面就是火红艳紫的颜色。住在这种宫殿里的人,纵是大军临城也来不及觉得害怕。安逸、奢靡之中,欢愉可以暂时阻挡危机前的痛苦,长安又何尝不是如此?十二年前,骊奴早已把这个道理说明白了。
莺奴摆了摆手拒绝了小辇,预备自己一路走过去,看看这故地的花和雾。
到底是一国之君的地方,莺奴在长安住了这么些年,还从没有进过朱雀门,对于那常来做客的诗人内翰们提起“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之语,只有笑笑。十多年前她来羊苴咩城,去的是湊罗栋的王府,那里隐约已有“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的味道,但丝毫比不上他皇兄这里。这是人口仅大唐十一的属国,若哪一日真的踏进那朱雀门、走入大明宫里,看到的还不知是何等的金碧辉煌。
坐拥这样宫殿的人,遇敌时最兴扶乩,逃难时又最不留情,生死存亡的关头请她这样的人来“做法”。莺奴不解,便是把花在请她远道而来的功夫,放一点点在养民练武上,也好过求她一梦。
正慢走,花架廊下行来一队衣着精丽的女奴,走近便来牵她的手,仿佛把她当作她们中的一员。莺奴原想拒绝她们搀扶,但这皇宫里做奴婢的人只是做事,像士兵一般,她倒也不好开口了。想十多年前进王府时也是士兵带进门,如今竟然没什么不同,谁是主,谁是奴,一目了然。
女奴们在大殿前停下,垂头侍立两边,放手让她去。
异牟寻不出来,湊罗栋从黑幽幽的大殿里现身,过来对她行礼,把她当作一位贵客。两人并没说话,寒暄也没有,只是端持着一步步走上玉阶去。玉阶长而高,拾阶缓缓提履而上,只听得最后脚步声已经在殿里回荡起来。
南诏国主就坐在大殿龙椅上,整个人藏在暗影里,远看比之其弟更显苍老,佝偻身材,满头的白发,一看便知南诏这些年的国运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