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按使节的礼数与之见面,都由湊罗栋中介,偶尔还需蛮汉翻译。她看在国主年迈,曾试图柔和地与之交谈,而南诏国主不经意就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令此地的宁静不攻自破。
他道:“汉地的女子没有蛮劲,这便不如我的爱妃好了。”
莺奴面色都变了,她对受辱的感觉十分过敏。湊罗栋知道她性格温和,可也非常坚毅,自她还没有做教主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听到皇兄这么说,他只得在一旁无奈地提示莺奴,要她说话需大声些,他的皇兄耳聋。
夜间国宴,莺奴也难得坐在客座,将衣裾都仔细收拢在座边。国主不知莺奴的神通,满眼都盯着她艳光四射的脸看。宴会乐席刚开才不久,他便请求莺奴施法。隔着满桌的鲜花、香肉和蜜酒,他说:“我这弟弟总对我说长安的教主无所不能,寡人欲一开眼界。”
莺奴容色矜持。她这时忽然想起那在武宅里表演小戏法的阇婆使者,酒液消失的一刻,她自己也应景地喊了一声“好”。
湊罗栋从中斡旋,对皇兄说道:“莺教主远道而来,身心俱疲,皇兄且让教主歇息些日子。”但他的哥哥并不听他的话,他的耳朵早就因为积年的*病丧失了大半听力。
异牟寻转过头去对身旁的女奴说话。过了片刻,十余名南诏苴子兵抬着五箱黄金缓缓入厅,将箱盖一一翻开,呈送莺奴面前。黄金的光宛若海波,霎时淹没了整个厅堂。
“这是寡人的一点心意,教主请吧。”
莺奴甚至不必侧头就能知道那里摆着多少钱,绚烂的金光照得她半张脸都映成透明的了。她垂下半幅眼睑,面色沉静。在嘈杂的乐声中,似真似幻的一记脆响,仿佛是她用金勺轻轻捶打了一下水晶酒盏,胭脂红的果酒一圈圈荡漾起来,再看时却根本没有。这时候,她向着国主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如若你知道我不能做你的奴隶,还会不会如此待我?
黄金的光猛然散去,抬箱的苴子兵觉得古怪,低头去看那五箱黄金,箱子里哪里还有黄金的影子,满满全都是埋久的死狗的头骨,发黄了,竟还真有几分像黄金。士兵们连忙下跪,分辩起来,然而不等这边分辩清楚,更有怪事发生。
先是筵席后面坐着的乐女们低呼起来,原来手中所执的各样乐器,此时不知怎的已经变做利刃长枪,冷光横射,惊得有人失手跌了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寒的兵声。异牟寻才要去看,席上的辉煌灯火倏然熄灭,整个殿堂里唯独剩下门前照进的月光,通过乐女手上的武器,破碎地折射/进来,仿佛琉璃炸裂。
看到此处,还知道都是幻术,心定下来不足为惧;莺奴仿佛知道看把戏的人是什么心思,立刻让他们见识更大的魔力,让他们来不及心定。正在席上人纷纷忙着去点灯,预备鼓起掌来时,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从头顶传来,淬铁一般沸腾,紧接只见碎石乱瓦纷纷坠下,厅内一时大乱,有人当即喊起“救驾!救驾!”异牟寻耳聋,听不见,而且眼神在夜里大约也不好,竟有点莫名其妙的,依然端坐着。
飞灰扬了一阵,一大块殿顶忽然掉下来了,正砸在乐席中间,这下乐女们不顾一切地惊叫起来,兔奔四蹿。乐女们的衣裙呼啦作响,铃铛协震,如同狂风暴雨中被吹落枝头的花朵,为此时的混乱平添了一份细碎的紧张。殿上不多的苴子兵全都起来维持秩序,铁甲沉重,随着他们奔跑,也发出各样震耳欲聋的噪声。然而这样的场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也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慌之下,中间免不了也跑掉了几个,自保为上,溜出去了。
湊罗栋看这架势,莺奴是有点生了气,两头急,一瞬间竟不知道应该先劝哪边,只得站起来大喊“别冲撞了皇帝,这是幻术,这是幻术!”怎奈这点声音根本是滂沱中的一滴,没有人听见。
大殿的房顶瓦解,剩余的部分则眨眼间凭空消失了,现在整张筵席都成了露天的,反倒看得清楚。宴会的大厅空荡荡的,没了屋顶,好像一张看不见底的深渊巨口,愕然向天袒露着他的牙齿。而南诏最尊贵的人就陷在这张黑暗的巨口之中。他看起来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前半生经历过更直接、更血腥的场面,所以对如今的场面只需要一笑而过;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因为他聋,因为他瞎,除了那最安全、最舒适的画面,其他的东西都只是幻想,只是方术……他没必要为此担惊受怕。
异牟寻此时蠕蠕从主位上动了动,月光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杯子,奇怪这样大的动静,杯里的酒竟一滴没少。
湊罗栋看皇兄这般冷静倒也咋舌,一时不知怎么办。再转过头来看莺奴,莺奴依然对他维持着一个微笑。想在此时总该结束了,赔了个笑脸,刚要行礼告饶,四周的风景忽然大换,整座大殿全部消失,仅剩下秃噜噜的座和几,放在针尖大的一座孤山上,放眼望去远处尽是纯黑的虚空,峭壁的狂风掀起了莺奴的头发。她的头发柔软而光泽,就像极黑的软金绸,远远看去仿佛不是真的,唯有把它握在手里,才会知道这个女子是幻象还是真的血肉。
南诏国主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轻轻的一声:
“嗯?”
几上菜肴美酒,一点没动,依旧是金盘上托着红石榴,银杯里盛着葡萄酒,金黄蠕软的米糕整齐叠放在装饰着鲜花的碟子里。异牟寻一看到这,确认了方才的一切确乎是幻觉,安下心来;抬手要喝酒,却看见酒里有东西在动,借着月色仔细看了一眼,压根不是酒,一大窝细密得像米的紫蜘蛛,手一抖,全部洒出来了,爬了一手一腿。这会儿当真是嫌恶得大喊了一下,喉咙里哐哐咳嗽,脑门憋得通红。
他要向弟弟求助,转头却看不到湊罗栋了,座上空空的。失却了翻译官,心才急起来,他和天相通的梯子没了。甩了袖子,依然坐着,盲人一样大喊道:“停了,停了,好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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