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牟寻在那日宴席上见过她的能力,便不再满足她当初的承诺,提出以一千倍于之前的回报,要她趁着敌国朝政动/乱,一举歼灭整个吐蕃;可若是南诏和吐蕃的对峙消除,唐境西南的平衡就会被破坏,边疆必定更加不宁。莺奴发迹靠的是长安的富庶,不可能反过来损害唐的根基。到底还是湊罗栋从中斡旋,说服了皇兄。
鱼玄机听了只问:“南诏的子民得免兵患,对你是不是感恩戴德?”
莺奴回答:“于百姓而言,一日的安宁也是好的。而对国君而言,眼前平静终究是一梦,何时总会醒来。”
鱼玄机嗤之以鼻。“对一国之君而言,有一刻的太平,已经等于凭空多了数万的财富。你看,为此一梦,他承诺你黄金一百箱、棉布一千尺;其实与这一时太平的总收而言,他给你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百姓之安乐,于肉食者而言绝非那样简单。”
“你知道……我年青时,还曾想杀了湊罗栋,为蛇奴和蟒奴鸣不公。”她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笑,仿佛想起的乃是上辈子的事——没错,那时想杀了他,这时却可以和他朋友相称,她莺奴的确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但是他再富贵,不值一哂;而百姓那一时的安乐却是实在的……一时也好,一时好过没有。”
鱼玄机笑。
“是吗?为使万众暂安,你宁愿让一个失才失德的人坐在皇座上?以你一人的心智决断善恶,行不通。”因为她怜爱之,必有报应。
莺奴手中送汤的调羹停在半空。这已经不是鱼玄机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仿佛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道:
“让更多人避过此劫,难道不是善,难道是恶?……至于那皇座上的人是谁,我根本无所谓。虽独断,总有人要裁判善恶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不是我,是谁?玄机,是谁?我已无可选择。”
鱼玄机则毫不迟疑地说道:“可以是你……而你本没有权力,用了才有。”她脱口而出的迅捷,都因为她早就为这场辩论准备好了言辞。
莺奴太明白鱼玄机为何这样不屑。若是不能正视恶,等于对一半的世界盲目,这样的人又如何裁决对错?
“难道国破家亡,一切从头来过,这地方就会变好?你对旧物早已没有信心,却又坚信新的一定好过旧的,这又是为何?”
“我的菩萨,那你想要什么?”鱼玄机说话的神情仍是无力。
“我只不让多数人遭遇眼前的灾祸,这已是我的极限,现世的公正难道不也仅限于此了?十余年来,你想对我说的不也是这句话么?”
“可你明知自己能够做得更多。”
莺奴盯着她看,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以前她自信无穷,觉得确实可以扭转乾坤,可也同是眼前这个人告诉她行善会有报应。如若使用神力就会有报应,那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她不可以行善,只能任由世间的情仇报复横行。玄机这般聪明,为什么说的和做的却那样自相矛盾?
或许我也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我坚信此世会向善,我当然也会相信彼世向善……其实我已经无法相信此世会向善。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相信此世了?
“算了……走吧。”
她们起了身,向武宅出发。两人都显得有些疲惫,长久地不说话。与其争执,还不如沉默。
莺奴骑在马背上,高处可以看见长安的红。霜打的柿叶从楼阁缝隙涌/出,宛如一蓬火,从长安城的地下燃到天边。东北的方向红色最为浓郁,那里是唐室的皇宫。坐在那里的人又是如何裁决万众的,一本死的《唐律疏议》,便能使一切公正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