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大火的案子仍是房瑜出面摆平。庞家男女的尸身未曾过庞胜君的目,先被送进官府,显然是坊正怀疑此家的人最有嫌疑,所以扣留遗体。此时最好的打算,当然是把花含烟这丫头送上去顶罪,然而这时却又上上下下、哪里都找不到她了。长安县里缴了一大笔钱,横竖糊弄过去,好把庞孟阁主的遗体先从停尸房弄出来下葬,庞胜君自告奋勇把这账都记在自己名下。
晚议时她戴上了重孝,麻白的布衬着一张肉拢拢的浓颜,显得眼睛黑白分明,简单到了极点,仿佛一点心绪都不存在似的;但那双嘴唇却又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仿佛正在用力地痛恨着、忍耐着什么。
弟弟还没有死,她以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冷静和漠然照顾他的伤势。如果真是她放火烧了全家,为什么庞赛兰和梁连城那日没有死?为什么留下两个可能揭发她的活口?即使庞赛兰能活,连城也绝不可以。为什么?
房瑜心结未开,还是保持着几个月来的沉默。散会后,莺奴将他召到花园内,两人在那笼金鸾鸟前面停驻。
“房瑜,你若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你现在可以说。”
房瑜的表情只是麻木。他垂手站在秋暮的冷风中,头发散乱。良久,他抬起头来盯着教主那双美艳和古正并存的眼睛看,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小蝶她……我知道……我猜……”
莺奴打断了他:
“不必说你猜到了什么。我全都知道……一切都知道。”
房瑜惶然。他僵硬着身体,慢慢地挺直了脊背,轻声说道:“那么,教主到底想听瑜说什么?”
莺奴绕着鸾鸟的笼子走了一圈,之后停在他的身边,伸出手指抵住他的胸口,对着他耳畔说道:“——你在想什么?”
房瑜无力地站在原地,呼吸的力道也很虚弱。而一瞬间,他忽然笑道:“是瑜无妄之想,瑜在想,或许黛黛此时还活着。”但只要是这个江湖中的人,都清楚一个弱女子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后便不可能完璧归赵了。
莺奴收回了那根抵在他心口的手指。她抱臂,脚尖向后收了半步,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怜爱:“为什么不?”
“……”
“——你觉得眼前所见,就都是真的?”
“——你觉得那是真的吗?”她指了指远处那棵伟冠长安的银杏树。
房瑜一动不动。莺奴又指了指身后的这笼金鸾鸟:“这些是真的吗?”
他的表情便变得有些古怪。
莺奴又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这是真的?”
这位对她忠诚了十余年的阁主就苦笑出声,道:“教主不要说笑。”
莺奴回到笼子旁,鸾鸟们对这两人的对话无动于衷,静静依着树枝,或眠或看。
她缓慢抬手,那萎靡的槐树榆树就像突然复活般长出新叶,其速度之快,仿佛无数蝉鸣响彻整个花园。只是瞬间,叶间便涌/出粉/白晏紫的槐花,之后是元宝似的榆钱,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变换,而片刻之后地上就已经落满秋叶。
她把手放下,眼睛盯着树下的溪水。淙淙的水流忽然停住,结为晶莹的冰,而恍惚又解冻为春水,再一瞬已经在炙烤中变成蒸腾的白汽。水汽蓬然上升,房瑜的视线还来不及跟随到半空,天空中已经落下蒙蒙细雪,草地上满满覆盖着白霜。
房瑜睁大了双眼,这才发现四周的景象早已经如同转鹭灯一般走过了数个春秋。他脑中电光火石间闪现了今春南诏小王来访前的那场大雪,那场大雪也是教主变幻出来的!
莺奴与他之间隔着雪幕。她轻启双/唇:“你有什么想要的?房瑜,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他失语了,只是无声地伸出手来,似乎想接起半空里的雪,但出现在手掌中的是一束青翠的松针。
房瑜喉头一噎,视线在手掌和莺奴的脸上反复来回。如果他想,她可以幻化一个黛黛出来还给他,但那一定不再是他的黛黛了……这是他想要的吗?
他当即落了泪,痛苦中,他听见自己说:“教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这样费心劝慰瑜,也不必再变一个黛黛给我……”
——他也知道死去的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神通根本不能安抚他什么。若人活在幻想当中,当然可以顺心遂意,可房瑜虽然痛苦,却选择活在此世,他知道此世本就是不公平的。
那她还能补偿他什么呢?
房瑜只是颇为疲惫地问道:“教主要如何处置小蝶?”
庞胜君已经坐在阁主的席位上,梁乌梵已逝,黛黛也不在了。他孤立无援了。莺奴垂手,凝视着这位父亲颓丧的脸。她本想说“小蝶早已处置了自己”,从她自愿成为观音奴的那一日起,她已经提前支付了代价。但对失女的父亲而言,这样的话不过是掩耳盗铃。
她从那笼子边离开,带着房瑜向花园外走,一边说:“算了……你来吧。”
房瑜乖顺地跟在她身后,莺奴的话语柔柔落在他耳中:
“你玲珑了一辈子,最怕严刑厉法落到身边人的头上,所以你才这样熟读律法,钻尽了空子。小蝶的罪,《唐律》又怎么说?”
“假如火灾由她而起,则触犯唐律卷一恶逆、不道两条,十恶不赦。”
“那你知道蚀月教里触犯过两条极罪的又有谁?”
“……薇主。”
“那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了。这里是蚀月教,不是唐廷。假如蚀月教众真的依《唐律疏议》行/事,蚀月教便不存在,我们就只是民和奴,你明白么?”
“……明白。”然而说出这两字的时候,房瑜已有些焦躁。
“你平素利用律法的疏漏,此刻却又想让纵火之人受律法的制裁,一切都是因为私心。如你此刻想要正义,我可以给你,但我会让你知道玄机眼中的正义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