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瑜全程只是保持着那不敢置信的表情,从她那接过了白露浓的手,一边向教主阁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看见鱼玄机从青牛背上下来,缓缓朝莺奴身边去了。白露浓依然在他肩上不停抽泣着,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只对房瑜一个人哀叹道: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怎么会是小蝶?……”
在这教主阁前重见教主的短暂时间里,人人只觉得此时此地并非此时此地,看不见人头攒动,只看见整个武宅都陷在大火之中,唯有小蝶一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火光里。
各主事都到了教主阁内,向外张望,教主还在和鱼宫主交谈。这二人站在一起时的冰冷,如即将降临的长安寒冬,荒蛮的雪要从这两双掌里落下。也许从莺奴坐上这张交椅的时候,大雪就已盖满了此地,现在她从南诏回到长安来,是来用这双寒冰的掌重新融铸某个死的幻象。
鱼玄机已经收起脸上的悲伤,和她的莺奴一样,只是以一种平静的漠然看着远处。这种漠然是用来伪装心痛、畏惧抑或是惭愧,没有人知道——他们眼里的宫主只是一直如此漠然。
等众人都离开她的视听时,莺奴开口了。
“你先前所说,是想让我杀了小蝶?”
鱼玄机道:“让庞胜君和房松黛共处一檐之下,你定会失去一个,你并非不能预见。”
她又耍性子了,她又要搬出那可以预见的未来来压她,她总是这样。莺奴知道她只不过拼着一口气,不肯在她面前认错,可还是一时没有忍住,颤抖着问:“你就一定要我这样难受?”说出口就后悔了,可惜无法收回。
鱼玄机的两腮微动,她知道那是她暗暗咬紧了牙。情势至此,她还是说:“……你不去问那真正有罪的人,为什么责备我?与我何干,……是你自己太爱她了!”
“为什么?所以这是我的报应?”
“正是!你怎能偏爱这样脆弱的人,你当然知道他们要去害她的!”
——这根本说不通,这根本不是正理。但奇怪的是,俗世确实是这样运转的。嫉妒、攀比、仇美,本是毫无逻辑的恶意。以前她都是可以忽视的,是玄机告诉她蚂蟥之毒足以害人。
她心中酸楚,长久不能说话。她当然不怪玄机,只是一时太悲痛、太疑惑。
“——玄机,假使我从未被送给上官武,从未成为蚀月教主,便是你想要的吗?”
既然玉石本来不该被雕琢成/人形,那原本又该是什么模样?
“——十二郎死了,小幽迷失,小袭为你所流放,这才是我应得的?”
鱼玄机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武宅门外依然交响着平静俗世的人声,填补在她们的沉默中间。她引了一句《道德经》,在嘈杂中幽幽地说:
“天道无善恶。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自然之中,原本无有仁义慧智,是这俗世才有仁义慧智。你是造世之人,还未认识自然,就被教导仁义。我不欲我的儿子和你一样,所以要他们做‘天人’。”
莺奴难以察觉地冷笑道:“你不是信道的人,为什么用道家的话来驳我?做天人便不会为情所伤,不会为情所蒙蔽,然而真是如此吗?……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本不是今日的样子。假如你想令我变得彻底无情,看透这世上没有美与爱、唯有恶意,我可随你的心意。”
“那是最好。”
“那你就该知道,天人亦不会偏爱于你,你也只是与他者毫无差别的人。”
鱼玄机脸色忽然白了一瞬。
“重理者无情,玄机……你也不是一辈子从未遵循过情意的。”
她难得地噎住了一下,但仿佛不在意,只说:“是。”
“你也不是一生都没有因违背情意而受过伤。”
她的神气看起来便更虚弱了一些,但否认道:“我什么时候为情意受过伤?”
可是唯有我不可能恨你、害你、忘了你。换个人爱,你就要受伤;而你连这也不敢。因我给予你无穷的包容,你把我当作一件寄情之物,对现世一切的不满,你全数抛给了我……天人无爱,于你便无用。你是不信道的。
莺奴并未将这话说出口,她知道玄机不言语,但会换一百种方式确认两人的牵系,哪怕会变心的人不可能是她。
——她曾听说某地有一口千尺井,为了验证它真的没有底,数千年来,人们一经过它就向它投进石子,然而无论多少次验证了它深不见底,还是有新的石子不停落进井中。
——玄机,你最好奇。你这样刨根问底,糜费一生的时间,但假如我真是永恒的,你也不过是投石的过路人,稍后就要离开。所以为什么不现在离开?
还是说,你真的想问清我是否永恒?
于是她只说:“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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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议会上莺奴根本没有多盘问什么,只是注意观察众人面上的反应。会上多数时候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白露浓时不时的啜泣。
散会的时候莺奴先走了,庞胜君自己追出去,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莺奴已十数年没有再做过梦了,这晚又梦见上官武回来,而她已经比阁主还年长。以前做梦,分不清梦与真,这一次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和她永远隔着梦与真的距离。明白了,反而感到无穷的伤心。阁主就站在霜棠阁的海棠林前,和她成为蚀月教主的第一天时一样,带着一个渺远的笑容看着她。不知今日远在湖州的海棠林是否安宁,只知道梦中满耳充盈秋风的微噪。
他开口笑道:“莺奴,你已忘了那时的壮志了吗?”
那个梦很快就结束了,来不及向他询问任何事。醒来时长安还是午夜,她窝在席上哭了许久,今日不必担心连城躲在门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