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以前和不记得哪个属下闲聊,随口说到自己极少做梦的事,对方笑道,做梦的是俗人,白日有愿而不成,所以去梦里寻。
——心想事成者本来不必做梦。
天还未明,莺奴披衣起来,到廊下站了片刻。此地没有海棠,只有楼下黑海似的杏子树。月色澄明,几近苍白,夜中的长安似乎无色。楼影下,杏叶随着夜风沙沙地作响,涌动在耳畔也是波澜壮阔。十月风冷,她垂头站着,两个手指捻在一起摩挲。
她忍耐了一会儿,转身偷偷到梁连城的阁楼里去。独自在夜里疾步,她的脚步仿佛也是世上唯一的声音,在她寂静的宫殿回荡。
连城没了父亲,世上所剩的亲人只有莺奴——十五岁,其实也成/人了,但还未有功名,在任何一座人做的山头上都举步维艰。蚀月教何尝不是名利场?他若是女子,他也是黛黛。幸而他不是女子,否则这点爱意已杀了他数千回了。
梁乌梵过世已有一月,醴泉坊的事情一直是鱼玄机和白露浓代理。座下人皆虎视眈眈,眼盯着这块肥肉,都知道梁连城接连出了这么些岔子,一定无权继承父亲的辖地。
午后阁主议会,便有人话里话外怀疑庞家和房松黛的事都是他所为。诽谤之人也未尝不知自己口说无凭,这样推罪给连城,都是因为庞胜君一时崛起,各路人马都要重新站队。是谁犯错并不重要,谁会崛起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此地根本没有对错可言。早说过梁连城丧父之后除了莺奴无依无靠,凭午后这场议会上的形势,梁家崩解之况已可见一斑。
莺奴今日只对房瑜和白露浓说了关照梁连城,她的苦心想必只有这两个阁主能懂。在连城身上下注大概是必输的一招,但房瑜又有什么选择?他已没了黛黛。如今武宅弟子之间的平衡已经破坏,能与新秀抗衡的唯有再立一个新秀,如此才能保全旧臣;连城是最好的人选。
她推开梁连城蜗居的木门。
这里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原是个空的书阁。书阁的书还未搬走,只清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用来堆放衣物和剑,张着一挂草席,不远处摆着两盏油灯、一只水盆。连城执意搬来此处,只是因为一开窗就能看见对面莺奴房里的烛火。庞家火灾之前,他们已经在这屋里关了连城好些日子,虽然房瑜已派人来临时清扫过,地上还渗着好几天前的油汤,腐肉和血尿的臭气都染到地缝里去了。他数日不洗澡,男体的汗味更是臭不可闻,门打开来莺奴就呛了一下。
她替他开了窗,好让臭气散去。
梁乌梵在世的时候,总是自律体面,家中向来清洁。梁连城是他的儿子,别人都觉得他劣迹斑斑,忽视他自小也是个洁净的人。
她站在窗前用袖子扇了扇屋内的臭味,对着窗外的月出神。世上若还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存在,那便是这轮月亮。她何时能学它这样宁静?它静是因为远,还是因为静才远?
连城还不醒。莺奴到水盆边绞了一块帕子,踞坐到席上,擦拭连城的面颈。他左眼窝被庞胜君一拳打得开裂,不出所料应该是瞎了。火灾又烫坏了他好几处,其余的擦伤自不必说,大火里能保全这个人形已是幸事。
莺奴凝视着这陷在沉睡中的猛兽,想起他头一回闯进她卧房的时候,短短的手和脚,一张金盘似的童脸,钻进她帘里就盘踞在榻上不肯走。长大了,面颊的丰润尽数退却,鼻头曾是圆圆的,现在则高而翩纤,底下微凸着线条细薄的嘴唇。他已这样瘦熟,然而莺奴还能从中隐约看见那金盘似的童脸。
他已是男人了。
原来亲眼看着一个孩儿长大,也不能消弭两人之间的撕裂。原来那时,阁主坚决地想绝她而去,不是因为他们中间缺了那五年。
莺奴心想,一旦过了一个年纪,男女之间除了亲情和*欲以外便没有其余的可能,俗世看似变化万端、广阔无比,其实还是逼仄的——于她这样的人而言,俗世还是逼仄的。她有更远的地方要去。但对上官武和梁连城而言,这里就是全部了;她想给他们更多选择,但他们其实没有。
若是过于富裕,则所有行动都是施舍。这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又能给他什么?
她把右手盖到那受了伤的眼睛上,向其缓缓送去微力;随后是脸颊上的擦伤和烧伤、折断的手指和腿骨,一点点将他身上的损坏都复原。
莺奴体贴地检查手掌下这副躯体,直到确认每一处都修复如初。那被她握在手心的手指开始微微抽/动,莺奴缓缓抽回手来,将湿的手绢藏回袖中,在他席上莲坐。等待了片刻,这少年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喉结上下滑动,浓眉轻轻/颤抖片刻。
是他还在做梦?他在梦着什么?
莺奴再次探出手去,怕他哪里还没有痊愈。一碰着那太阳穴兀突的跳,她又迅速抽回了手,手臂停在半空。
在那抽回的瞬间,她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要缩手?本该由她进一步,现在连她自己也退回到俗世的界线内来。环视四周,夜色还浓,高楼上连秋虫的鸣叫都稀微;这样寂静,仿佛连心声也会让人听去。
连城没醒,她准备就这样离开,临走前伸手将他身上的薄被小心整理一番,掖到肩头盖好,仿佛自己从未来过。那时她发觉连城是醒着的,手上的动作就停滞了一瞬。就在这一瞬,连城将双臂从被里抽/出来,抬起身体,极快地将莺奴锁在怀里,一头离群的雄狮扑向了她。他害怕她要走了,两只手用力地捏着她的肩,浑身热得发颤,喉中隆隆,那断续的词语拼凑起来,是他的哀求: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
她立刻想起阁主说的那个“好”字。
现在本该是她说出“好”字的时候,但她说不出。
为什么她说不出?为什么那厄运如影随形,为什么她不能摆脱?
脑际浮上无限旧事,方才没有流干的眼泪又溢出来了。她清楚怀抱此人时想起的是别人,即使有丝毫的动摇也是因为故人。她不想欺骗连城,所以说不出那个“好”字。
怕他看见眼泪,就允许连城抱了她一会儿。【此处删除150字】
她感觉怀中人还是血气方刚的,虽然此刻迷失了一切,但又和任何一个男人没有区别。他撑得住。
她想到这,像母亲那样轻轻地拍打起了他的脊背,仿佛摇晃篮中的婴儿似的,微微摇摆着,祥和,也没有一点邪念。母亲之爱也只是一种伪装,明知会让他失望,还是用这种方式说了“否”。
与此同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你本想去救她,是么?……可是来不及了……”
这是比母爱的伪装更残酷的一句话,他忽然明白了。那蠕动中的手瞬间冰冻住了,喉中忽然嚎啕。
你执意将我治愈,难道只是因为我曾想救回你更爱的那个孩子?既然你对我没有一点真心,为何要治好我?让我醒来,只是为了向我确认这样伤心的事?师父,你不想救我,你想杀了我。
她挣脱了,梁连城的另一只眼睛还蒙在绸布下,只用独眼安静地盯着她看。他目送她从门里四平八稳地走出去,消失了。
天色在静谧之中恢复宣明,就像她未曾来过的任何一个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