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瑜扑上去拉着她的手,念念叨叨:“你说,你说。”
鱼玄机倒没把手抽回来,任他捏着那只手翻来覆去地揉了会儿,直等忍耐不了了,才脱身而去,赤脚从席上下来,到盥洗梳妆的地方找着道袍摸索了一回。
“天明了,你回武宅去。这些日就不要上工了,我找莺奴讲一声。”
她从道袍袖子里抓了五粒极乐丹,回头钻进帘子,一把塞到房瑜嘴里,逼他下咽。
“吃点对你好。”今天过后他得把自己锁在房里、收心戒掉这个药,便没工夫去想其他的事了。鱼玄机给他喂了药,把他从房里赶出去了。
房瑜从旧神观里出来,迷朦着摸下山去。他从未用过这药,一口气吞了五颗,走到半路就开始觉得眼花缭乱,色彩斑斓,好似在梦里。他走了一会儿竟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以为云天倒垂,软塌塌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哈哈地笑。一路上摇摇摆摆地走着,然而又想不起自己要往哪里去。
进了金光门,耷拉着乱蓬蓬的发髻,一头钻进酒家门里。那酒家才刚开始烧柴生火,他就掏出一吊钱,从柜台径直拿了两斤冷酒,挖掉盖子,坐在门槛上咕咕地喝着。喝到一半,站起来猛的撞到柱上,高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句。见酒店的伙计都不迎合,大为迷惑,走出去。
吃了药,忽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飞似的,撇步溜了一路,摇摇脑袋,笑道:“美哉!……”到西市时,被过来早议的谢昌玉撞见,后者忙将他一把推进武宅门里。
他对着谢昌玉大笑道:“我悟了!”
谢昌玉倒有点心虚,问他:“你怎么又在早上喝酒了?你悟了什么了?别胡说!——你脸上被谁打了?”
他又忘了自己悟了什么了,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说道:“爱娘人呢?”
谢昌玉闻着他满身酒气,必在发疯,竟然将这狼狈之人一气拉到教主阁里,扔在席上。谢昌玉本来就是迟起的人,每每到会最晚,房瑜坐上去的时候,其余阁主都到齐了,莺奴正盯着蓬头垢面的他看。
他被莺奴一盯,整个人仿佛挨了霜打似的蔫下去。白露浓惊急之下又将他拎起来,对着莺奴说了什么,推着房瑜到后面的厨房里。厨娘们也吓了一跳,纷纷识相散开了,白露浓舀水泼了他一头,问:
“还闹不够?武宅再少你一个就要塌了,你昏了头了?”
房瑜隙开眼皮来看他的露娘,水珠顺着两片睫毛一直落。药劲和酒劲未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只是脱口而出:“你也老了,我们为何不荡舟而去?”
白露浓喉咙噎了一下,回答:“为什么要我陪你离去?你不想离去!”
他的眼神往旁边飘了飘,细声说:“我不知,我离不开女人。”
白露浓扬手打了他一掌,骂道:“淫/棍,你是不是不认得我是谁?”
他又红了眼,眼睛盯着白露浓的脸庞,脑中却混沌回忆起了旧神观纱帐里朦胧的月色,那妄想了许久、却必然不受欢迎的一吻,当时的歹念的确是真的。十支手指插在雪白头发里的感觉,好似浸入温水般,使他在那一瞬间迷乱了心智。
满身的药力下,他再次恍惚地燃起一丝*欲,好像烙铁对着他的脸烫过来,他好像要挡开那烙印一般,伸出手在面前胡乱地挥,口中发出痛苦的*吟。不确信此刻的欲望是真是假,但又一定得不到。他倒地,绝望得缩起身子哀啭起来;原来有连偷也偷不到的东西。
白露浓丢下他走了。
莺奴在席上安抚她,也准了房瑜的假。再这样乱下去,白露浓也快要支撑不住。莺奴看她一言不发,会上似乎也没有听议,便中断了别人,对她说道:“白阁主疲劳,不如也歇段时日。有我在此,你不必担忧。”
她听了这话,心里更动荡了。为什么只要莺奴在,就好了?她眼里每日所见的曙光,难道也是人造的?就没有所有事、所有人都崩溃的一天?怎么可能有人会解一切难题呢?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小筵厢的门被人撞了开来。
门前是一个高大的黑影,一言不发,像托塔的天王逆光站着。有一瞬,他们差点以为是死去的梁乌梵回来了。
那人顿了顿就径直走进来,还有些轻微的瘸腿,一手按着佩剑的姿势也和梁乌梵如出一辙。他进来,也不脱靴,一脚踏在凳上,伸手扯掉了左眼上染着血污的绸布,掼在地上。
小筵厢里寂静了片刻,人人都盯着梁连城的脸看。他也一贯地不善言辞,斜着身,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了全场,好像是第一天来认识这桌上的人。他看了一圈,最后与莺奴的眼睛相对片刻,落了座。
阁主们等着莺奴将他赶走,但她惊诧过后竟然没做任何回应,直接续着未完的话题说下去了。
谢昌玉忍不住打断她:“……夫人什么意思,什么人都能做阁主么?”一侧的庞胜君目光更是尖锐。
还没等莺奴回答,梁连城嗓音嘶哑,如磨牙吮血:“这里有人欠了我东西。”
有人道:“疯子怎么好做阁主?!”
另一人冷笑道:“他不疯。”
还有人低声劝道:“好歹也是夫人的大弟子,……你说话小心些。”
人人都等着莺奴发声了。她用五指来回拨着筷子,等席上只剩下她这拨动筷子的声音时,她对着梁连城的脸说道:“留下吧。”
众人心底一片哗然,但最震动的还是白露浓——果然,只要是她在,哪怕阁主全都是疯子,也别想有谁破坏秩序。
她究竟要把蚀月教带到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