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儿心悸未平,又觉得荒唐透顶,大笑起来,捡起房瑜的一只鞋,摔在他头上。
房瑜乖坐在地上挨了那记打,脖子一缩,脑袋晃了一下,鼻子抽了抽。
鱼玄机留在原地喘气,看他不走,冷笑里又带了愠怒:“你头壳里灌了屎尿?!”
房瑜沉默了。又静坐了片刻,他弯下腰来,捂着脸,身体在地上左左右右地摇晃,呜咽道:“黛黛……”又疯又傻,好似丧家之犬。
鱼玄机本来觉得他鲁莽得好笑,此时却又笑不出来。一提起黛黛,她也难受。房瑜来找她,本是因为怀着不敢直面真/相的羞惭,而她对蒙受损失的莺奴一样羞惭。两个羞惭的人,本应在暗处互相取暖,这没错。
两人于是就这样相对了一会儿,房瑜一直哭个不停。哭着哭着,要爬到鱼玄机的席上来,她嫌恶得当即推了一把,抵不过他还要往上爬。爬上来了,见她要逃下床去,连忙伸手箍着她的腰,惨道:“你不要生气!”
鱼玄机怒吼道:“别碰我!”
他兀自缩着身体躺到一边去了,把脸埋在鱼玄机睡过的被褥里,仍旧泣不成声。鱼玄机最怕听人哭了,男人哭起来更叫她不堪忍受,本不想刻毒,忍不住又说:“你要哭,把我叫起来做什么?白露浓死了?回她屋里去!”
房瑜不回答,她自己盘腿坐在一旁,忽然回想起他一来就说“她什么都知道”,是说莺奴什么都知道了。他也明白莺奴是全能的了,所以才到旧神观来寻她。
她一定是在房瑜面前展示过那神力了。
违背俗世固有的规律,所获的必然是极大的失望,谁都不会例外。十多年了,莺奴一直有意掩藏,骗过了所有人,让他们以为武宅的平安真的是因为所有人都按部就班、经营得很好。其实她一缺席,厄运无孔不入,此地的善和美全都不堪一击,莺奴在逆天而行。直到黛黛的死。
为了黛黛的死,莺奴竟然当着房瑜的面动用了神力。莺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示于人前?是怨恨她这许多年处处抵制她的神威么?她想让房瑜知道她本可以令一切向好,都是因为被她鱼玄机压制,所以不能放肆?
可是全知的神不肯用她的神通救人,人就反过来怨恨神。她本没有权力,用了才有,用了就会让人怨恨,因为人贪婪无比。你看看房瑜,他就是这种贪婪的人。
她冷眼看着房瑜。
他流了一会儿眼泪,良久渐渐止了哭,一个人在旁模糊而小声地嚅嚅:
“以前……以前也是兄友满堂……二十来岁,还没做阁主,大家都是很喜欢我的……黛黛只有一个瓜那么大。孩子们都是小小的……满地跑,给她穿鞋……穿袜。跑得快了,摔一跤,哭着喊我‘爹爹——’,一个小女儿会喊我爹爹。你不知那有多、有多欢喜,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鱼玄机盘坐在榻上听。外面月落,起风了,风声簌簌,听不太清房瑜的话。
“……他们提拔我做了四阁主,梵就来我家,帮着我粉墙……他一边笑,说,怎么样……熬出头了吧……熬出头了吧……”那时候以为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有了,而现在终究是什么都没有了。黛黛没有了,梵也没有了。
房瑜讲了一会儿,大概是太累了,不出声了。鱼玄机一直背对着他,他自己坐起来,用袖子揩抹眼皮,靠在她榻边的墙壁上,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外面天色稍稍变紫,房中四壁氲出一层灰蓝的光,鱼玄机的背影在他眼里看起来冷而薄。
他对着她的背影开口道:“哪天……宫主飞升……宫主身后的碑,请许房某来刻。”
鱼玄机没回头,沉默了好一刻,淡淡道:“随你的意思。”但听到此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有些震动的。
他是怕为了今夜的事,从此失去她。
她不全然明白,只觉得贪婪之人之间自然形成一种不能见光的联盟,她对莺奴是贪婪的,房瑜亦是,假使不是因为莺奴,她与房瑜本无任何关系。他竟肯为了不去直视太阳光辉,选择原谅真正无情的人,或许这就是人,共同背叛正义,此种同盟比善意的连结更容易。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是如此。
过了会儿,她侧过脸来,说:“你知道我嫌恶男子。”
“是瑜的错。”
“我不怪你。”
他等了好一刻,等这句话的声音都消散了,又十分固执地挪过去,和鱼玄机并排坐着,时不时又用手背和袖子去擦涕泪。再等了好一会儿,把头靠到她肩上,最后干脆枕到她膝上。这下鱼玄机没拒绝了,任凭他像个孩子一般睡在那里。她知道房瑜其实是想来向她讨一个道歉的,如果没有道歉,那就讨一点安慰。对象、缘由,全都不对,可是这人本就快要没有理智了。
红拂已经起身了,在观后的廊上洒扫,扫帚沙沙地作响。他也该回城去了,武宅里的早议还有片刻就要开始;但他实在无法动弹,只想与这同享秘密的人一起再多待一会儿。
鱼玄机漠然道:“你不要为莺奴的事觉得愤懑,你就当她从头便不存在。一旦为一件事开始怨恨她,以后每件事都会忍不住想怨恨她的……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房瑜歇着不说话。
“我知道。你只是恨天。恨莺奴就是恨天。恨天就是恨自己。这很没有意思。”
他伸手去搂着鱼玄机的腰,语气很麻木:“是你要她变成这样,是不是?……她本不是这样。你在杀她呵。你为什么要喜欢这么一个人?”
杀她。是的。但是她迟早会被这个俗世的恶杀死的,我宁愿她聋了、瞎了,不要去看。
鱼玄机没去回答他的问题。“房瑜,你帮我一个忙吧,……”她的话在喉头打了个转,“这也是帮你。”
他微微抬起通红的一双眼,面色好像大醉的人,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
“宫主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我可为你死。”
鱼玄机转过头来看了看这张脸,陡然又把话咽了回去,丧气地叹道:“——还是算了,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