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这扇门,却是另一个洞天。宰相宅的别处,都极显幽静古朴,不着俗痕,然而这宰相自己的卧房一开,迎面就是万道金光直射,锦绣铺地、红髹绿漆,碧玉翡翠的赠礼堆满了胡床。那官商贵人送来的长寿松盆栽,摞在墙角竟然像树丛那般茂密,让人无处插足;更不要说这满墙怀素和尚和张伯高的墨宝,单装裱便用整根的天竺红香木、全尺苏光锦。光是进门一副巨大的屏风,就镶嵌了足足百斤螺钿和黄金,金彩勾画出一只威风凛然的雄虎,一对眼珠乃是红晶嵌就,仿佛是这个藏宝窟的门神,正满是敌意地怒视这里的闯入者。
霍仙鸣毕恭毕敬地告了一声:“右相,西市武宅莺夫人到了。”
内室便传来十分微弱的两声咳嗽。
霍仙鸣示意,莺奴提着裙轻步上前,绕过了那扇金虎大屏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高眉深目;虽然卧病,但看得出有着十分魁梧的身材,宽肩厚背,体态颀长,几与梁连城相当——和霍仙鸣相比,这才是一位真将军。
浑瑊拢了拢身上柔软精致的被面,那被面就如水波一般变幻出五彩颜色,如同孔雀羽般炫目。宽而软的卧榻后面,还立着另一面屏风,扇上用七宝珊瑚拼缀成一树碧桃,彩翟立于其上,正引颈向天。屏风脚下点着两只紫铜香炉,烧的是清水千年檀。
他仿佛想说什么话,但虚弱得说不出来。他的病是惊吓亏空,本不是肌体上受了损伤,然而年迈心虚,一时的打击竟让他中风起不来床了。
莺奴不紧不慢地蹲到他身侧,拢好了裙裾,回首轻轻地用掌摁住宰相的额头,口中轻声说:“右相且别动。”
她伸手就能取这位唐廷宰相的命。霍仙鸣还不懂这位女子到底有什么神通,看着这一幕只是有些不安,头伸出去,脚步却往后拽了拽。
莺奴平静地说:“皇帝要我来。莺奴只看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才来。右相病愈之后,只需把我忘了即可。”
她一边说着,一股清凉的力道缓缓如春水般渗入浑瑊的七窍五官,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特殊的愉悦,好似酷暑之中拂面而来一阵带莲香的风,立刻止住了他浑身的燥热和酸痛。不但如此,就连这副身骨沉积几十年的旧疾,似乎也同时被消解去了。那是一把神奇的刀,贴着他的魂窍,把附骨之疽统统轻柔地剥去,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的元神已被这女子吸出,正浮在空中,因为若非如此,一个人的肉身绝不能感受到这样的轻松和渺然。
身后的两人看着一代武将在她的手里好似婴儿,紧闭的眼下是无限的安慰和快意,都有些微讶。霍仙鸣心中隆隆如擂鼓,假若这位女子不但容貌惊人,还能起死回生,皇帝怎么还没有将她从武宅接走、纳进后宫里去?便是皇帝从没想过,照常理,这女子身边的人也早就把她进贡上去了。
莺奴亦闭目片刻。稍息,她将手从浑瑊的额头撤回,问道:“右相感觉如何?”
浑瑊微开双眼,难以置信这女子只是这样一触,自己身上的不爽竟全然消散,好像有谁拿过阎王爷的判笔,将他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彻底划去。他惊奇地伸出手来抓握两下,蹬了蹬腿,确实是彻底痊愈了,就是重新投胎都不会有这般健全。
莺奴站起身,整理着衣褶,说道:“连城,我们回去。”
霍仙鸣和浑瑊都显得很震惊,纷纷喊住她。浑瑊伸手招唤道:“莺夫人且留步。本官……本官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