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倒没话了。
白露浓再道:“宫主口中,教主只是做做样子,露浓不慧,想问宫主说的这个‘样子’是不是指仁义礼智?宫主尊算理,认为一切都有迹可循,爱者,名无定法,仁义道德虽不完美,但这就是俗世对‘爱’定下的规则。教主用此法管理教众,依照宫主的想法,其实也只不过是以理治人罢了。假若真的抛开这套规则,用她的真心对待旁人,宫主你又要不满,教主将无所适从。婚姻之礼,就连宫主自己都不曾逃开,既然如此,莺夫人从中协助怎么就成了装聋作哑了呢?若真是如此,先前宫主结婚,教主就该执意阻挠才是。”
鱼玄机听得眉头大皱,拿书丢了一下白露浓:“好你个白史工!惯会装糊涂,此时刻薄我,方才还来问我做什么?!”
白露浓闪身躲了,赔罪道:“不敢。露浓确实看不明白,想来教主原本心怀大化,可以扭转乾坤,然而为什么偏偏处处受制,无法放开手脚,想来有点苦衷……”
鱼玄机抽回身子,又坐直了,轻蔑地一笑:“你是史官,随你怎么写。我就知道你想把莺奴写得怎般好,替她开脱。来,有什么不敢说出口的,现在对我说说看。”
白露浓知道鱼宫主这一回把考卷发到自己手里了,这比韩惜宝那一份还要难答,她怕得罪,连说“不敢”,怎奈鱼玄机是开了题就不会放人的考官,她跑不了。
“怕什么?我还会对莺奴告状不成?你只当我是快死的人,有话快说。”
白露浓听她这头也说起“死”字,心中震动,但也只能装作没在意,垂首站在一旁,开始作答:
“莺夫人师承上官阁主,自知京城天子脚下、权力场上,运势一日千变万化。守旧,不进自退;革新,首当其冲。修正、迂回,中庸之道虽然稍欠锐意,而保本固利,未尝不好。万石之船,航于狂波骇涛之上,不可满帆全速,只能缓进求全。”
鱼玄机听了她的答案,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低头翻那本书。白露浓知道她还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在等自己继续,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答下去:
“再者,本朝时局凶险而沉疴积累,如果此时厉行拔毒、刮骨疗伤,恐怕长安无力承受。虽莺夫人神力高强,然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故取十为五,留待将来,……”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犯了禁忌,突然闭了嘴。
鱼玄机对她那句“聪明外露者德薄”倒没生气,反而笑道:“很好,你说得对。上官武文过饰非,词华太盛,所以福浅。我是刁钻乖僻,聪明外露,因此德薄。白阁主对我二人评价都很贴切,怎么对你的教主却没有一句能得我意的评语呢?”
白露浓当然是不敢再说下去了,躬身道:“请宫主赐教。”
鱼玄机放下了书,走到门外,凭栏道:“白阁主并不笨,我知道你也只是不敢说。莺奴即位以来对蚀月教多处革新,手段婉转而不乏成效,能保大体,将我娘姨的旧业扶至今日模样,的确是她的成就。而我说,她心性柔甚,对君臣父子之道,知其弊而不废;舍身求法,强权霸道凌辱之,她也只能割肉喂鸟。
“她不敢碰的何止俗家婚姻一事,这既成的高塔上,所有东西她都不曾碰过。若有女人从上面落下来,她就去救,仿佛每救一个,都是她的功德。然而她为什么不去推倒那座高塔?你已知道莺奴神力高强,其所能远超于她已做过的任何一件事,然而她宁愿封存不用,只求做一个凡间最普通的俗人,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奴隶,这还不是‘恶’,那是什么?”
白露浓沉默了片刻,又嚅嚅问道:“宫主觉得教主是恶人?”
鱼玄机没看她,只是点点头。
白露浓道:“其实露浓也只听出宫主觉得她还不够善。”
鱼玄机道:“假若为一时的安宁,放纵现世的人遵循那些无理的道理,将来当然承受更多损失。善意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岂不就是恶?她都预见得到,为何不推翻此处。”
白露浓无言,但想宫主意中所指,可能是造反。不但反朝廷,而且要把君臣父子之道全部推翻。她是史官,知道揭竿而起终未成,只能被叫做谋反;只有此国真的气数尽了,造反才能被叫做起义。宫主说的这些话当然解气,可是莺奴掌管此处生计,知道教徒名册上每一个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够不顾一切,某一日忽然说反就反了?人们根本不会理解宫主的想法,只会觉得她疯癫。而纵使莺奴理解,也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她知道教主心中也有大梦,与宫主之痴不相上下,怎奈她们二人的梦虽然殊途同归,可是路径却南辕北辙,难怪有时见她们貌合神离,但又是这世上对彼此最惺惺相惜者,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敌手是天道,而她自身就成一天道。天者,高雷厉电,为抒己怀,死万人而不惜。秦棠姬是我的‘奴’,以她都能达到的境界,莺奴却不能。”
白露浓脑中又响起那个“死”字。她小心翼翼地说道:“秦教主芳寿有限,才可以豁达一生。”而宫主你也一样,因此可以如此潇洒地说出这些话。
鱼玄机听罢只十分轻巧地笑了笑:“……说得也对。莺奴贪恋尘间,所以放不开;而她以为人人都贪恋。”
“宫主所图未业,难道就不留恋人世么?”
发觉自己的秘密被白露浓探知,她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雪白的散发随风飘于睫间,她眯了眼:“以前我与莺奴下棋,约定心数三十下必须落子,否则就输。现在我因为举棋不定,提出要破坏规矩,是不是等于承认输了呢?”
“若能赢,不必拘泥,规矩本就是宫主定的。”
“那便赢得不舒服。不赢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