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瑜轻轻抚着她的小腹,柔声道:“教主怎么会把你送到断头台上。”
鱼玄机咬了会儿指甲。片刻,她转过身来对着房瑜的脸说:“我知道她现在和王叔文、柳宗元那帮人过从甚密,觉得他们是正人君子。莺奴托付这些小夫子成就她的大梦,她自己不知道是白费功夫吗?”
房瑜垂着睫看她,俄尔温声笑道:“你又去替她琢磨什么呢?”莺奴明悉一切,心想事成,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这番功夫。
鱼玄机忽然流泪道:“我正是替她琢磨啊!我怕她看不清了,她也会看不清的。”
房瑜赶紧拍着她安慰道:“你我不都知道?教主哪有看错的时候?”
“人死了哪还有看得清的时候啊!”鱼玄机一时心乱,将猜测脱口道出。房瑜大惊失色,还要问得详细一点,鱼玄机发觉自己失言,也缄默了。她将脸埋在掌中休息了一会儿,慢慢说道:
“房瑜,我只对你说这件事,你也不要详问了,许多事不是我想说就能说出口。”
“宫主且说。”
“诚如你知,我从小就为人溺爱,以为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我一个人的。即便不能是所有东西,至少我想要的,别人谁也不能得去。你亦知道我眼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我不想让别人得到她,即使我死后同样如此……
“想杀莺奴,有一些条件。我费尽心机达成了这个条件,就是为了在我死后她能和我一起离去。这样一来,即使我不在了,我也可肯定她这一生唯有我这一个所爱,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我非要生育阿寿、使自己凋零,也是因为等待漫漫,我忍耐不了了。你看到吗?我已近三十岁了。莺奴呢,她还娇艳如花……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变得发脱齿落、萎顿不堪时,她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你不要责怪我贪心不足,你也懂个中滋味。当年我为追随她,抛开聚山的家业来到这里;那你就懂得为了这点贪念,抛我薇娘姨的家业于不顾也是一般的情形。蚀月教的兴亡与我的情爱相比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娘姨会原谅我的。”说到此处,委屈得泣不成声,好像儿童一般。
房瑜听得心神恍惚。教主常说她分不清爱与杀的区别,原来在宫主面前同样如此。可是他早就清楚鱼玄机离开天枢宫并非对其弃之不顾,否则也不会非要留下一个女儿。所以对蚀月教的兴亡,她再任性,怎会真的让莺奴去死?
“我好怕……我好怕她会死!房瑜,你懂么?我怕她死。不想她死。我已快要死了,何管她还爱不爱我。随她去。不要让她死!”
房瑜替她拭泪,连连问:“那宫主要瑜为你做什么呢?”
鱼玄机不说话,只是哭了一会儿。等稍稍平静下来,她从房瑜怀中挣脱出来,红着双眼,说道:“若有一天,你在某处遇到和莺奴一模一样的人,无论男女,你杀了他。若你遇到我的两个亲生孩儿,你也杀。”
“……宫主是说紫幽紫袭?……”
“是。”
“……为什么?瑜怎么好杀我女儿的兄弟?”
“你不要问。”
“……好。”
“紫幽紫袭不难取,当年上官武就曾挟持过紫岫,他们这类人并不会反抗。他们也不是我的儿子,你记住了?”
“瑜记住了。”
次日天微亮,房瑜便收拾衣冠回武宅去了。武宅里的人听莺奴所说,只当他昨天在平康坊教课,留宿在外。他自己去向教主请罪,顺带说了鱼玄机昨日病发的状况。
莺奴起初没说什么,可是显然也没放过房瑜,让人上了茶,叫房瑜坐在一侧。
房瑜满脑子还在想昨天夜里的事,心不在焉,莺奴也看在眼里。等茶博士走了,她问:“房瑜阁主对大理寺康南平这事有什么想说的?”
房瑜却没想到教主放着鱼宫主的病情不提,却来问这件事,心中没有准备,只好说:“康评事的事,瑜确有操弄,而受刑的两个泥婆罗人非我所指,是康评事自己找来的。”
“你为此拨动机关,杀了蔡霖,我早已知道。现在浑瑊亲审涉禁药的两个犯人,准批康南平结案,推极乐丹从此在长安畅行无阻,连我也不能说什么,这可是你和鱼玄机想要的?”
房瑜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外力插手推波助澜,虽然蚀月教因此避过一劫,但未必是宫主的愿景。然而大官出手,不是瑜能左右,教主想必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当年黄楼继位,也是因为有这等不可抵抗的强力,所以这种事也不是蚀月教第一次遇到了。
莺奴轻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外力……这一次根本是内力。我当然不可能放你和玄机遭难,所以昨日死的不管是谁,都不是该死的人。丹药的生意本就是不义之事,因此丧命的每一个人都本不该死,房瑜,你不清楚吗?”
房瑜沉默,咬牙不出声。
“以极乐丹敛财都是权宜之计。你不是教内财务,恐怕不清楚蚀月教的根基在何处。湖州六年,农工商基业早已打下,没有极乐丹,难道蚀月教就存活不下去吗?去年教中粮食收入占到总收的两成,手工业又占两成,经商三成,撇去其余各国使者贡献,丹药只有这不到二成,为什么你和宫主这般看重这笔收入?岂不知为了这两成收入,蚀月教会落得前阻后难吗?”
房瑜忍了片刻,对着莺奴慢慢叉手,行礼道:“我知教主英明,农商经营两全。瑜只问,在教主眼中,瑜于平康坊的交际应酬、宫主在观中的种种计谋,到底算什么?假如外交联络、勾连牵制都算不得什么,那房瑜即日长辞烟花地,向白阁主要个文书官做做。”
莺奴道:“房阁主不必赌气,莺奴亦无意驱赶上官阁主最好的弟子。织造手工、买卖经营,没有你和鱼宫主联络奔走在先,也不会这样好做。但是我亦早说过,极乐丹不过是权宜之计,既然已经敲开长安市场的门,当然可以功成身退。现在骑虎难下,这药快要弄到皇帝嘴里,届时瘾起毒发,你以为武宅还能再躲一劫吗?”
房瑜满面通红,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