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皇州浑浑,无黑无白,可是有些事做了当真是不能回头的,只会越来越难收拾,越来越棘手……我知道玄机想逼我一跃而入,好叫我认清这世间根本不值得我为之割肉洒血,我想救任何人都是白费功夫,可是……唉……宫主天命将至,她死后旧神观亦不会再有第二个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子当家,如若她死前极乐丹的事情没有收梢,凭你可以?”
房瑜刚要回话,转头见莺奴眼中泫然,盈盈欲泣,顿时又失语了。那眼泪分明是责怪他的,只是几个月来一直没有说出口。
“瑜……”
“房瑜,你一时糊涂……你真的一时糊涂……但我也不能改变。我何尝不知道你与宫主谈得来,也幸亏玄机对你无意,她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意……而我也真是算不到她会拿命来问我。男子对女人一腔痴爱,难道一定要付诸床笫?你既听宫主陈情,早知道如若她得孕,就是死期将至,你还忍不住一时的情欲。假如你真的如我一般爱她,为什么忍不住……”
房瑜想起昨日鱼玄机对他说的,再听到今日教主对他说的,已然惘然失言,原来自己这般多余。世上就是有这样偷也偷不来的东西,他早已知道,却还是敌不过一时的贪念。饮鸩止渴,莫若如此。
莺奴自觉失态,哭了一会儿,自行离去。
她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正如当年在龙马观时骊奴的种种际遇,害她性命的孩儿如今即将从她腹中娩出。所有……所有的一切早已注定,极乐丹的事情也早已注定。纵然那一年的遭遇已经告诉她世上有诸多难测的祸福,众人都在向着无可选择的结局走去,可是她本来是看得清的,她知道原有一种办法能够挽救他们,她不信天命。本来,这世上有一种无懈可击的光辉,晅照万方,可以使他们从厄运中解脱,就像她从坦然的死亡里复活,这可以不是痴人说梦,可以是真的……
然而天命昭昭,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再去应付。难道她真的要成为这场竞赛中最后那个孤零零的人?
刚做教主的时候,玄机出嫁紫阁。她花费五年的心思筹谋一场戏,为的就是让莺奴从戏里看清一件事,那就是各人的命途全都是自作自受。初做教主的五年里她只安心做最平常的农妇小商,就在她这般的清净无为下,有权力、财富、情爱、抱负,人仍会不顾一切地自断后路。
紫剑慈真的是因为鱼玄机的一帖药才死?家产妻妾,那才是他成瘾一世的春药;紫阗阴损贪毒、紫居纯单纯倨傲,即便没有鱼玄机从中拨弄,也会走向末路。小蝶变成胜娘,亦不是因为观音蛊。鱼玄机想让她知道,她在此间根本做不了什么。
因此她可以不必挽救,不必努力,道家所谓之“神人无功”、“圣人无为”,鱼玄机已经说得太明白。俗世的种种情爱纠缠自然会把路途引向它该去的地方,唐廷腐败松散,终究也会失落于兵火,她在其中的辛苦回环都是白费。正如那年她从吐蕃到云南、从剑南道到长安,又从长安去太湖,所做的一切不也都是白费功夫?她救不了任何人。
但是这违背了她做上教主之前与上官武的约定——石刻上已然写成的厄运,她要去抗击,乃至将石刻本身捶为飞灰。她与玄机在这最初的约定上就有了分歧,这十五年的争执无不因它而起。有时玄机剑走偏锋,不按十全十美的计划行动;有时又故意向着厄运迎头而上,只为了让她后悔、让她心痛,让她知道俗世本就无情,她付出的大爱均是片雪入汤……她要杀死她的心。
谁都还在那石刻上面,无论是她还是玄机。为了给她最痛苦的警示,玄机宁愿去死。
为什么?真的那样值得?如果她真的会执迷不悟呢?
前路茫茫,她真的看不清了。
从武宅的大门里踉跄走出,她无处可去,也只能到芳山的小屋,对心情稍作整顿。方走两步,便有人从身后叫住她:
“夫人。夫人往何处去?”
她没听出那是谁,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持杖的乞丐,头上灰发蓬乱,满手满脸的污垢。她想问话,那人便说道:“我是贵教门前的卜算子,看夫人神色怆然,老奴愿替夫人解忧,夫人何不算上一卦?”说着振了振手里的破碗。
莺奴还当是他缺钱,当下从袖中摸出五个铜币放到他碗里,一边道:“老人家拿去买些馄饨罢,莺奴不信卜卦之说,听来更加烦恼,不如不听。”
李满弦收了钱,躬身道:“不论夫人要不要卜卦,老奴这里有几句话一定要说,如果夫人行得方便,可否找一个无人的地方?”
莺奴看他的眼神微变,便引他到芳山处坐。芳山带着铁勒儿自走了,以免打扰莺奴和他交谈。
李满弦见四周安全,向莺奴行了一个礼,颤颤道:“其实老奴也只想问问,昨日刑场上,莺夫人为何为那两个囚犯打抱不平?不敢妄测夫人心思,只是我听闻衙门里想找的人本是夫人您,昨日那两个乃是替死鬼耳,夫人去救,令老奴敬重之外,有几分困惑。”
莺奴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先生如何知道衙门里的事?”
李满弦咳嗽两声,笑道:“昨年初春有过大理寺的官爷来访,在门口把这桩官司大喊来着,老奴想不知道也难啊。”
莺奴思忖,片刻道:“那两名死囚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不肯他们代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