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弦叹道:“夫人可知,即使救下这两人,依然会有另外的人替夫人受死?”
莺奴听到这里,猜到面前的人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乞丐,因此应对也就严肃起来了:“听老先生言谈,大概是深谙朝廷办案的规矩。莺奴也不想做伪善之人,亦知今日劫法场,明日再劫、日日都劫,也不可能救得下全天下的无罪之人。为今莺奴只想悬崖勒马,好令将来没有再为莺奴枉死的人。”
李满弦点点头,依然试探道:“只是宰相都为夫人你铺路开道,莺夫人以后只需高枕无忧,何来再有替死鬼?”
莺奴眯起眼:“老先生此话奇诡。即使与莺奴同流合污的是宰相,他就能独善其身吗?”
李满弦再次干哑着嗓子笑起来:“小人趋利结党,利消则党散,宰相能不能独善其身,全看他手段有多狠。莺夫人此时要暂保平安,还是不要立刻丢掉这极乐丹为妙。你固然想及时止损,只怕当即断掉这丹药生意也会招来意想不到的反扑。你手底下数万教徒、亿金生意,也都是无辜的呀。”
莺奴听罢,向这乞丐模样的高人行了一礼,然后才说:“未知老师姓名,莺奴谢老师提点。”
李满弦摆了摆手:“哎,贱名恐污尊耳。我只说,如今这个朝堂之上,浑瑊处处小心,颇得美名,其实也不过是昏庸老朽;这样的人却稳坐相位,更别提其余官员。莺夫人叱咤长安,与白道定然也往来不少,须知昏官也好、良臣也罢,各有心思,均不可信。堂堂我李唐一百八十年,沦落至此,夫人可知是何缘故?”
莺奴正待说,李满弦打断她:“不必说。有人言宫市伤民、宦官当道,将此当作本朝衰落的根源所在。夫人若是信以为然,在背后推动这群人走到圣人跟前,又或者,扶助太子上位,使这群人得以施展抱负,那么夫人聪明,一定算得到,这群人今日可以把这些粗浅的乱象当成大害,明日也会把武宅当成大害,除之而后快,只因为这两本都有利可图。他们只想让长安、让大唐的权归于一人,让长安和大唐的利,也归于一人。”
莺奴沉吟许久,似有几分迷惑。未明这老者究竟想说什么,她只是将自己的见解道出:“以不才之见,宫市、宦权,确非症结所在,只是伴生的表征。我以为真正的败着乃是募兵制与两税法,如不更改这两条国策,何种改革都不可能挽救我朝。”
李满弦捋着胡须,点头道:“夫人冰雪聪明。只是老奴想,忧国忧民之事,何劳莺夫人你去操心呢?那人的手里有多少权、多少钱,于夫人而言又代表了什么?”
而今之言,话锋直指龙座上的皇帝,虽然面前的人扮成乞丐,莺奴亦不敢过于坦白,只好半真半假地说:“如若国之不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莺奴和武宅也不能独善其身。”
“夫人不必对老奴小心翼翼。所谓国计,不过是皇计。夫人苦心于拨乱反正,欲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夫人就要小心自己的武宅是否也落在这君臣父子之道的庇佑下。老奴方才已说了,你助恪守礼教之人当道,这帮人必定反过来扳倒夫人。武宅的收入无论干净与否,都不是莺夫人你的囊中物。”
她的武宅里每一分钱,在他们眼中都是不义之财。只看当日柳宗元和刘禹锡问她是谁的妻室,就可知他们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也可以拥有这些权力和地位。既然她的东西在他们眼里不合礼教,那么到时候从她手中抢去也是天经地义。
莺奴再次回忆起在南诏府中的待遇。无论在何处,她都是奴。然而湊罗栋即使自白有罪的人就是手握皇权的主人,她也太清楚,奴隶的主永远杀不完。否则,当年武残月手刃百名李唐皇族,为什么今天还有人来做莺奴的主?
男人们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们早看清了,唯有从此中被淘汰的人才肯对莺奴揭露真相。湊罗栋是不会告诉她全部真相的,只有这个被权力放弃的乞丐,才肯与女子共情。
想到这里,她已难掩迷惘,轻轻地自语道:“然而我还能怎么做呢?……”
“君臣之道下,忠良视你为妖魔,奸佞视你为器具,夫人如果还要执迷不悟、耽于此道中,那么走哪一步都会是错着。若不是老奴昨日亲眼看见夫人的作为,那老奴也险些将你看错。而今我也不想计较往日之事,亦不在乎未来何去何从。我在旧司的老友一一散佚,活在世上已无趣味,今日能与夫人相谈,倾吐这些,余生可谓再无别求也。老奴告辞。”
莺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顾不得桌上茶碗都被碰翻,湿了她袖。她挽留道:
“……先生此去危险,会有人想害你!……”
李满弦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大理寺都有哪些手段,老奴还会不清楚么?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来找夫人说这番话。夫人莫担心,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不会马上放我去死。夫人只需知道老奴不会多说什么就是了。”
等李满弦缓步离开芳山的居所,莺奴还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这位大理寺的旧官在长安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已让他看穿朝中无论忠奸都不会把蝼蚁放在眼里,武宅也只是蝼蚁中的一匹。
她执掌一个黑道教派,当然不可能信赖朝廷的力量。此时和两党若即若离地保持着关系,只是因为这两股力量互相掣肘,当他们还难分胜负,武宅就能在夹缝中多生存一日——这种考量,和不帮助南诏消灭吐蕃是一样的,只是政治上常用的手段罢了。其实蚀月教在此处生存从无一劳永逸的制胜之招,当年武残月立门时投靠安史之流,李深薇回避长安、另辟蹊径,黄楼投诚神策军,秦棠姬开箱散财,这一切都是当时的权宜之计,每一个计策都只能维持短暂的安稳。维护教门的要义,正在于随机应变,永远没有她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这就是教主的职责。
蚀月教不是朝廷。就算他们是天下第一的大善门,上面要除也是一个“除”字。她不是不知道,她都可以预见。然而为了一个武宅,难道要推翻整个朝廷?这既不可能实现,也没有正义可言,还会连累无数无辜。如今这样,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
那位老先生说的话在理,然而此时无法实现。她只有一直、一直拖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