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拾心情回了武宅。原本她约了王叔文等人明日见面小酌,请帖已经摆在桌上,她拾起来撕做两半,放在烛台上烧了。
先前极乐丹一案她不闻不问,现在决定置身其中搅一搅这滩浑水。浑壁就是搅起这滩浑水的罪魁祸首,她要先弄清这个人的状况。
据白露浓收集的资料,这浑壁七年前参考及第,七年里游手好闲一无所成。他登科以后,宰相亦从未为这个孙子谋过什么职位,直到今年才举荐他做了个互市监府,掌管马匹交易,微有些油水可捞,但也远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官职。
无论浑瑊如今知不知道当时告那一状的苦主是他的孙儿,浑壁的这个官可以得来,不会与极乐丹毫无关系。浑瑊如此处心积虑地盘算,对极乐丹的案卷连打带消,将丹药的买卖摁回地下,也是不想落人口实。这样一来,当初告官的人手里也就暂时没有他的把柄了。
而那两个泥婆罗的替死鬼,要从刑狱走到断头台,中间少不了一场三司会审。那么会审之中,这笔糊涂账绝对少不了一个人的批准,那就是当今的刑部尚书杜佑。
——这个人,也正是王叔文、柳宗元他们极力看好的人。
分析至此,莺奴早已明白王叔文集团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今日李满弦对她说的那番话也在她脑中再一次轰然响起。良臣奸官,各怀心思,早已没有人在乎正义。如今朝中这个局势哪还有黑白可言,真个是皇州浑浑,只能闭着眼一跃而入。
她把白露浓抄给她的资料烧了,熄了灯躺到榻上,闭了眼。
次日开始,就有专人监视浑壁了。
宰相府的极乐丹现在是莺奴特批,浑瑊想用丹药,早已不必再靠浑壁。禁药案子还在时,浑壁尚能和鱼玄机讨价还价,如今他自己得了官,也鲜少光顾旧神观了。
浑壁的这个官职与马市有关。有唐一代重视马牧,开元年间每年都要从突厥买马三、四千匹,一年与各国交易量高达数万。宫中太仆寺设有兽医博士四、兽医六百、学生一百,尚乘局有兽医七十,太子仆寺有兽医二十,地方州县也均设有兽医机构和人员;许多最初的马政官员,如张万岁、王毛仲、牛仙客等人,之后都在朝廷上获得重用。
这个互市监管理的马市,不是简单的自由交易,供方多为南诏、康国、突厥、吐蕃马牧客,历年牝牡几何、供需多少,六部都要登报在册,互市监负责采购检察。所以浑壁的这个官职虽然看似不起眼,其实与皇廷、军备息息相关,而且又因为供方多为外国人,于外交也非常关键,这里面的学问深不可测,因此互市监府官从六品,比康南平那个大理寺评事还要高出两节。
浑壁虽做了这互市监府员,但要从俸禄里抠钱出来买丹实在是勉为其难。才开始掌管马市的交易,他就行起那伙五坊小儿的风气,唆使手底下的四个互市监价强买强卖。一百匹绢的马,出二十匹绢强行夺下,向兵部和户部则上报原价,凭空得八十匹绢的差价,中饱私囊。
最初他也不敢动大宗买卖,只敢克扣庆义、白鹿乡里来的那批小马贩,静观了一两个月,见宫中采购使个个如此,就把歪心思动到了南诏马客的头上。南诏国每岁售卖越目炎骏、矮脚马的数量在千匹,而且这些马大多用于馆驿递驮,不是皇宫用马,所以南诏商人的议价空间本来就比别国的要大许多。即使每匹马身上只抽取两匹绢的小利,一年下来也有两千匹,这个总额足以让任何一个谦谦君子动心。
浑壁先约了这南诏马客用好酒好肉,美女娇姬伺候着,言谈中称今年唐廷恐怕要削减馆驿开支,不打算购买足量的马匹,因此要等等上面的公文;那南诏马商的马匹都临时养在京郊,每日的草料都要千钱,浑壁这里拖拉一天,在他就是白白几千的草料钱,根本吃不消。便说愿意讲讲价,打个九折。
浑壁见对方松动,狠狠心再减到原价的八成,对方已然十分不悦,然而这马也不可能全数赶回南诏去。最后不情不愿,只催浑监府早些把马取走。浑壁连连承应,然而最后交割时,送来的丝帛绫罗,总共只值原价的六成。那南诏马客怒发冲冠,浑壁立刻冷笑道:“卿若是觉得不公道,本官带你去金銮殿再讲讲价,如何?”
南诏客自知没有这种权利,只是愤而喊道:“你们唐国买家不讲信用,我要回国告诉我们皇帝!”
南诏近年国势衰弱,即便他回去告御状又如何,只能吃哑巴亏。浑壁把他的话当一个响屁,哪里理会半点,自己赶着马队回了城。那个南诏马客羞愤难忍,在城门前大发脾气,闹得来往的人都来围观询问。待天也快黑了,城门将落,他不得不打道回府,便有人从身后喊住他:
“公且留步,我们夫人找你。”
莺奴下车,见到那位马客,微微笑着对他说道:“我是蚀月教主。公今日的委屈我已听人说了,稍后莺奴自有定夺。你回了贵国,到羊苴咩皇宫里说起此事,只需多说一句,就说蚀月教主会替你讨回公道。我与贵国主相识,国主会补偿你的。”
与那南诏马客分别之后,莺奴便驱车前往旧神观。
此时是六月中,鱼玄机已怀孕半年。她这一胎不但令她孕吐爱睡,还要加上观音主退位的种种衰态,所以平时不能接待旧神观的来客了。更何况她到底是出家的道士,现在这副乳高腹隆的模样,说起来也无法解释。若是有人来访,她都称抱恙,让红拂在前殿代她见客,自己坐在神龛后面听。
莺奴迈进殿门,睁眼就见满目的锦毯绣帐,角落里金铜器堆了一地,几个女童正帮忙收拾。想是鱼玄机称恙,那些豪客们提礼来探,东西都被鱼玄机扔在这里。红拂问她,莺奴皱着眉摆了摆手:“你收起来罢,我过些日找渠道变卖就是。”那些富贵人自己私底下瞒着皇族偷用金器也算了,拿出来送人几乎等于栽赃,难道不怕鱼玄机因此身陷囹圄吗?
鱼玄机听她是因为浑壁的事而来,哈哈一笑:“你这浑公子做了官爷,早已不稀得到我的旧神观里来了。”
莺奴还义愤填膺,道:“他方上任,就敢克扣这么大的一笔钱。这笔生意关乎长安与南诏的关系,他都不怕败露出去?”
鱼玄机蔑笑道:“依我看这倒是他的天才所在。宰相府里出来的人,哪个都不简单。”
莺奴还皱着眉:“那也动不得外交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