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也是一匹鸾鸟。你在王座上度过三十年,人们都用过什么样的镜子、让你看了什么样的幻象?”
湊罗栋闻言,垂下头背手而立。他少年成王,不缺乏任何娱乐,有精美的宫殿和温柔的美女围绕着他。身为皇子,他锦衣玉食;身为皇弟,他位高权重。供养、奉承他的人永不缺席,动听的赞美之语从小就不曾停过。他陷入回忆之中,一时喑哑,最后沉静地说道:
“小时候母妃给我带来一只林檎果,通体鲜丽殷红,我很喜欢它。每每拿给身边的仆从和侍女看,都对他们炫耀,说就连母妃的双唇都没有这只林檎那样红。我的仆从和侍女一一赞同我的话,说我真是好福气。直到有一天,我把林檎拿到我的皇兄那里,他愕然说,‘湊罗栋,这只林檎是绿色的啊!’我气愤得辱骂他是瞎子。我们兄弟俩闹到父皇那里,最后是父皇告诉我,说我其实生来就分不清红绿。父皇自己也是分不清的。”他说到这里,惨然苦笑了一声。
“那么后来呢?那些对你说谎的男男女女,你如何对待他们?”
湊罗栋咳然一叹。“我从父皇的宫中回来,仍然举着这只林檎问我的奶娘,一定要她回答这到底是什么颜色,奶娘很害怕,可还是回答我说,这是红色。我把林檎放在母妃的寝殿里,每天看着它出神,林檎一点点发黑、变黄了。我分得清黑和黄。可是这时候我再让人来说它的颜色,他们还是回答我,这是红色。
“我不能怪他们,如果一个东西在我的眼中是红色的,那么在他们眼中也只能是红色。我宫殿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让我觉得自己没病,我又怎么能承认自己有病?到后来我不再询问那是红还是绿,我猜测或许我的进武们偶尔在脸上涂满茶粉来戏弄我,但我也浑然不知。没有人能告诉我真相,就连我自己也不想再去了解真相了。”
“所以小王最后宁愿接受这不知真假的现实。”
“我是王,这种虚幻只能为我所有,这不也是一种权力么?即使虚假,那也是旁人得不到的。”
莺奴微笑着看他。“刚才,我对小王说我原谅了小王,并非因为小王做过的恶事已经偿还,而是莺奴自己不再是旧日的人。我这一次请小王来武宅一叙,乃是因为你我如今也是某种同类……虽然武宅狭小,但我也是此地的王。”
湊罗栋欣然道:“教主想问什么,本王知无不言。”
“我的下属和教徒也是想让我相信某种虚假的。可惜莺奴无福,早已知道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我能看到的不是他们精心粉饰的虚假,只是他们粉饰虚假时的辛苦。”
湊罗栋道:“身为皇弟王公,其实我也知道有许多事情并非我们所见的模样,也知道无数的人正在说谎演戏。但也因为我是皇弟王公,为了让一切自洽,也只有相信所见即所得,因为那镜子背后的真实,远比现在可见的还要痛苦迷幻。所以又是何必?你容许他们粉饰去吧,他们有所粉饰,反而自在。假如只能说真话,你所见的只不过是无数贪得无厌的私心。”
“谢小王指点迷津。”
“——你们的皇帝曾经被人打破镜子,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莺奴很惊奇地看了湊罗栋片刻,说道:“小王怎么知道莺奴想说的是我们的皇帝?”
湊罗栋的笑欣慰中带着一丝忧伤,嗓音变得更为低沉:“如果莺夫人想说我与你是同类,对我这个罪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德不配位的嘉奖。莺夫人从来不是因为看到我与你相似才有此喻,而是看到当今的皇帝与你是多么相似。”
——过去,你对我说你已经耳聋目盲,也是因为身为此地的王,你已经看不清、听不清这里的真相。
而那金銮殿里的唐皇帝,和你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