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上一次替他们将吐蕃的军队吓走,南诏这一年得以平安。他的皇兄不必为国之将亡而忧虑,身体也好了一些,可以抽空与最爱的小皇子一起玩耍了。国境安泰,粮食和布帛都丰产,全都托了莺奴的福。这是怎么答谢都不为过的善举。
莺奴听南诏的百姓有好日子过,心中舒畅,遂言:“这是我答应帮助小王的原因之一,也是小王助我修成了这样的善果。……时过境迁,我愿意对小王坦白,十多年前莺奴第一次来到羊苴咩城时,小王对蟒蛇二奴的待遇不公,以王权行恶事,曾让莺奴对小王心有怨怼。”
“——那时候,莺奴是想杀了你的。”
湊罗栋讶然,但很快地悄然一笑,温言道:“那么本王能苟活至今,也是教主的恩赐,本王感激不殆。”
“然而王对阿央枯的恶行,仍是恶行,并不因为时间流逝而消灭其恶。莺奴现在能与小王作伴、悠然徜徉于此繁花似锦地,非为小王已经变成善人,而是因为莺奴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小女奴。”
“谁说不是呢?然而阿央枯已经安息于洱海底下,本王当年对她犯下的种种狂妄无情的错,也已经无从弥补。莺夫人自言不复旧日之纯真,又有什么事想要忏悔的?”
莺奴不语。此时微风拂面,她头上的步摇轻轻作响。她似乎在思考,良久之后才说:“人只要活在世上一日,自会有无数让人捶胸顿足的憾事发生。这是我的错,抑或是我的罪么?假如一切当真都是因我而起,那莺奴反而觉得安心一些,至少未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教主神通万端,但也并非万能。俗世难免有悲欢离合,有没有教主在场,都是如此。”
莺奴笑着点点头,停下了。他们的面前赫然正是那笼金鸾鸟。
他一见这四头金鸾,恍然失语,停驻在笼前仰望。原来金鸾降世可以是真的,他无言地站在这笼神鸟前赞叹。
“小王,你认得这鸟么?这是我。”
他见这四只金鸾各占枝头,都很沉默,便说:“——外国有一个传说,言罽宾王得到一只鸾鸟,想尽各种办法让它鸣叫却不成功。后来夫人说鸟见到同类就会叫,何不以镜照之。罽宾王效法而行,结果鸾鸟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以为是同类,便慨然悲鸣,泣血而死;此乃青鸾泣镜之所由也。”
“其实鸾鸟如此,人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孤独无依,没有知音,便忿而不鸣。如果有人也拿出这样一面镜子,使他以为镜中的幻象是自己的同类,他就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然而使他终于慨然悲呼、气绝而死的并非看到同类,而是发觉这同类只是镜中的幻象。”
“夫人所言,是说你我所处的俗世,看似与我和歌者众,其实不过是一种幻觉?”
莺奴笑了:“难道谁都值得别人为他搬来铜镜么?小王以为,莺奴为你布置这样盛大华丽的一个花园,是因为什么?”
湊罗栋语塞。莺奴一见他便说是为了给他讲故事,方才对武宅做这样精妙的设计,幻化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人和物。可是真的是因为他想听故事?莺奴请他专访武宅,难道是为了给他讲故事?若此时他不是在武宅里,而是在他的王府里,他就清楚任何一件顺遂他心意的事是为了什么缘故,只是一到这里,他就忘了。
——莺奴给他看这样的美景、取悦他,都是因为莺奴对他有所企图。
“鸾鸟会被人置于金笼之中,放在柳绿花红的花园里,都是因为它是珍稀难得的神鸟,传说人可以向它求来任何想要的东西。如果它是随处可得的麻雀,那不但没有这些呵护供养,还要被人投喂毒谷子,恨不能置它于死地。笼中的鸾鸟不悦,人们便为它拿来镜子,试图令它感觉和声循循,令它有所娱乐。然而它一旦察觉镜中的同类是假,外面的笼子才是真,它就悲伤难抑,死了。”
所以金鸾的困境,其实是神灵与贵族的困境;普普通通的俗人根本无权享受那精心布置的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