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很快过去,九月中就有南诏来的木炭马车渐次到达武宅,与此同时还有于阗的骆驼奶酪五车、康国的米糠饼和香料五十担、回鹘马油和羊油二十车。这些车报关时都走虚账,稍稍贿赂守门士卒和关员就可以在长安城各行其道。武宅亦没有那么大的仓库可以装下即将到达的大批货物,后来便在白鹿乡秘密开辟了一处囤货场,阁主们轮班记货看守。
米价涨了,市面上铜钱开始泛滥,不如以往值钱。从账面上看,货物即便是半价卖出去可能获益也不错,纸上收入能比去年高出两成,但莺奴没打算卖这些货物。
房瑜也依照她年中所说,将极乐丹的兑价略略降低了一些,并把减产的消息散布出去。此消息一出,京中高官纷纷趁势补仓囤积。房瑜还立下契约,预售了明年一半的份例,先交钱,之后每月奉上订购的数目。如此一来,这半年的时间竟卖掉了一年半的丹药,流入蚀月教金库的铜钱数目上亿,其中三成拿去采购米粮,余下七成封在库里。其他的阁主得了指示,也收紧放贷,把官铸全都压在蚀月教内部,暂缓市场上闲钱流出去继续膨胀米价。
秋收的情势勉勉强强,只能维持价格三个月。朝廷也非耳聋目盲,知道今年的粮食吃紧,更是大肆收缴。原本除了贡粮,农人可以自行处置余粮,可因为今年的这个形势,京城的官员都自立名目,变着法子让农人缴从未听过的税。农人无钱,只能用等价的粮食交换。京郊农人被盘剥得一粟不剩,哀鸿遍野。西市一些卖粥饼的小摊无法继续经营,渐渐消失;鬻米者无米可卖,也都不再出现——这就是贞元。
这个时候,莺奴就将夏秋两季收购回来的新米再一点点地分发回去。农人家中的余粮好抢,但蚀月教的仓库却是京官们伸手摸不到的,莺奴年中耗钱买下农户们的粮食,就是为了保证这批粮的安全。每旬有阁主偷偷按份例送粮,以保蚀月教的农户们可以熬过这段日子。农人们见莺奴这样接济,等于这一年莺奴什么都没从他们那里要,还白送他们每斗六十钱的米银,都感激不尽。
为了这件事,鱼玄机和她少不得又吵过一次,只是因宫主怀胎月份大了,终于没力气这么一直吵下去,也就作罢。武宅的主事里也是有些怨言的,觉得原不必这样舍身求法。莺奴带着他们去挨饿受冻的农户家里看,亲眼见到那被打得满身是伤的老叟幼童,他们这才无话了。
十月刚到,长安又开始大雪。今年的雪比去年来得更早,天气眼见着一年年冷下去。除了米,武宅又开始分炭。因为有这两项好处,伪装蚀月教徒的人也多了。梁连城和庞胜君守门把关,不让人哄抢;主事、副阁一一核对纹身、姓名、职业和入籍时间,多方确认以后才可领取赈济。
即使在这般严格把守之下,分炭才不过三天,就有教徒死于非命。非教徒者,自身没有领赈资格,就从领完了米炭的蚀月教徒里挑妇女老***迫其交出物资,有时就起了争执、出了人命,更有私自纹身、杀人顶替的事。为了这点米和炭,许多蚀月教徒不是饿死,而是被挨饿的人杀死,一时闹得人人自危。
抢了的还可以送回去,可杀了的不能再活回来。有的人抢掠伤及无辜,是因为真的已经走投无路,再没有口粮,家中儿女都要饿死了。这样的人莺奴根本不忍惩罚,见他们这般困苦,最终也不过是造册收留,分米分炭与之。
韩奇仙抱着账本来找她,谈到这样下去,今年蚀月教的度支将入不敷出,总还得顾及将来。她很惆怅,只单单说让阁主们留意看管,也不要让鱼玄机知道。
鱼玄机生产在即,她无法离开武宅一步,也不能再让她为这些事动气。
三月份确认有孕,十一月待产,宫主此时已经大腹便便难以挪动。旧神观不去了,九月起就留在武宅休养。鱼玄机现在的身体已经不似十七岁,观音主的异能也渐渐无法支撑她,她再也不是那怀胎八月还能坐着马车在路上颠簸的人。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施大夫坐着给鱼玄机诊脉熬药,一边说:“宫主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鱼玄机笑道:“三十年一轮回。”
“令堂宫口窄小,所以生产困难。宫主有过两胎,应当会顺畅一点。老奴届时给宫主下一剂活血松筋的药助产,可能会多出点血,但可以减轻宫主负担。”
红拂在一旁说道:“宫主身体虚弱,多流一点血也不行。”
鱼玄机摆了摆手:“不必麻烦。实在生不出,切开来。”
施大夫道:“老奴还不至于无用到这地步,从医四十年,还从没有用过这杀鸡取卵的法子。宫主是老奴接到这个世上的,怎么能由老奴终结?下不去手。薇主对我有恩情,若是被她知道我这样没本事,老奴只能以死谢罪。”
鱼玄机听得哈哈一笑:“何必这样?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说了算。娘姨又能责怪你什么呢?”
施大夫作了一揖:“宫主此话差矣……孩儿出世,难道就不需要阿娘照顾了吗?老奴听闻有些婴儿出生不久便遭遗弃,被人放在野外。小婴儿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但也会以嘶泣引来狼和猴子,从它们那里求一口奶喝,会抱着母兽的身体取暖。凄苦如此,能得母兽照顾的尚且有人活下来,若是连这一点兽类的母爱都没有,则必死无疑。孩儿渴望阿娘的怀抱和奶水,这是人的本能,宫主的命我还要留给腹中的这个小女儿,让她头三年能喝上亲娘的乳汁,这样小宫主才能健康。所以老奴只要有一丝保得母女双全的可能,都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