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手指淅沥滴下血来。边寒完全被孟玉的怒火包围了。他熟悉的挚友,他熟悉的地底人首领,正在他面前怒吼:“你继续这样下去,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边寒完全同意他的看法,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是啊……”
但是肉体的疼痛确实唤回了他的部分神智。完全被现实击溃的精神,似乎又恢复了一点。趁着孟玉松手,他贴着墙坐到了地上,抓住自己受伤的手,在左手无名指上吻了一吻。那里有佩戴戒指的痕迹,但戒指不见了。
边寒仍记得的。他在拧断自己伴侣的脖子之后,摘下了戒指,扔进废墟中。
回忆的剧痛令他又颤抖起来,他不得不咬着发抖的手指,半晌才控制住自己。
孟玉被危机办和医院的人控制住了,他费了这么大劲爬到这里,似乎只是为了冲边寒吼两句话。小刘看着他被拉出病房,心情非常复杂。几天前,孟玉问过他是否可以见边寒。但由于边寒情绪极度不稳定,小刘和雷迟都认为他并不适合见到熟人。
为了让孟玉相信边寒现在的情况,小刘多说了几句话,告诉了孟玉边寒有多糟糕。
“你是专程来唤醒他的吗?”小刘问,“疼痛可以让他……清醒?”
“……这不是我发现的。”孟玉平静地说,“我们几个人互相之间非常熟悉,边寒的伴侣和我们相处得很好。边寒夜间常常做恶梦,能让他最快脱离噩梦的,除了他的向导之外,还有疼痛。黑兵的四首领共同行动时,他的向导不一定会跟着我们,他叮嘱过我们,如果边寒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给他一拳就行。”
小刘回到病房里,发现边寒正捏着自己的手指使劲。
“你干什么!”
边寒在他阻拦之前,又拗断了另一根手指。他满头冷汗,但眼神十分清醒:“快,趁现在我是正常的,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们。”
小刘看着他,像看一个不可思议的疯子。
给雷迟打电话通报这一情况时,小刘忍不住说了一句“边寒看似正常,但我认为他的精神已经出现严重异变”。雷迟让他守着边寒,自己立刻赶到医院,直接在病房里对边寒进行讯问。
边寒比之前看上去要冷静许多。护士为他包扎固定两根折断的手指,边寒面色如常。他在梳理自己的记忆。
他知道危机办那位叫秦戈的向导进入了自己的“海域”。秦戈似乎清除了他“海域”之中的某些负面情绪,他的思维很清晰,甚至能想起一些以往记不得的东西。边寒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另一个黯然的念头浮上了心头:或许自己并不是因为秦戈而清醒的。他现在之所以清醒,能把过去记不清楚的事情全都梳理出来,是因为伴侣死亡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痛苦和悲哀冲破了一切,让他以往所有的记忆都袒露出来。
他平静地回忆着和周游有关的事情,连之后自己要怎么做都打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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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京的海域里这回没有再下雪。秦戈四处张望,发现“海域”里的各处景物已经基本成形,除了道路。
围绕着中心公园的几条路的尽头,仍旧是一层朦胧的雾气。
谢子京还需要时间。
秦戈正想把他的自我意识呼唤出来,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吃不吃?”
又一颗枇杷递到他面前。
秦戈无奈收下了。“一切正常。”他对谢子京说,“我现在尝试进入你的记忆,你不要阻拦,如果感到痛苦,你先信任我。我很快就会离开。”
谢子京点点头,问:“你怎么进入?”
秦戈指着他的身体:“我要探索的是你本人的记忆,所以必须从你这里开始。”
谢子京眉毛一挑:“你要进入我?”
秦戈点头。
他看着谢子京脸上的表情,总觉得十分不对劲:“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子京摊手,“你要进入我,我绝对欢迎,绝对不反抗,百分之两百的乐意。不过……你确定在这里?我们不需要找个更舒服或者私密性更好的地方?”
秦戈:“……”
他错了。谢子京脑子里的黄色废料不是因为“海域”被破坏而产生的,也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爱意而产生的——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黄色废料制造机。
哨兵和向导在“海域”之中的自我意识往往就是最真实的心理状态。病床上的谢子京彬彬有礼,说话时左一个“您”右一个“好吗”,但自我意识的动作和话语完全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对我感兴趣。他想起来了吗?……或者他只是遵循自己黄料制造机的本能,在挑逗我?
秦戈满是怀疑,又满是无奈。“麻烦把你脑子里的黄料扔一扔。”他抖抖手臂,一把抓住了谢子京的衣领,“我是这样进入你的。”
他和谢子京靠得很近,抬头时目光认真得似是在做一件严肃至极的事情:“你现在可以尽力回忆鹿泉的事情了,抓住你记得最清楚的一点,反复回忆。”
然而正因为他靠得太近,谢子京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把他抱在了怀里。秦戈带着一丝惊讶,像钻入水中一样,钻入了他的胸膛。谢子京忽然一惊:他此时此刻想的不是鹿泉,而是秦戈。
秦戈头一回感到自己钻入别人的自我意识时一点儿也不辛苦。温暖柔和的水把他包围了,他被前端的光芒引领着,瞬间便跃进了谢子京的记忆中。
但这不是鹿泉。他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遮挡。秦戈看到自己裸着上臂,耳边全是鼓噪的欢呼和音乐声。
他站在一个巨大体育场的边缘,正手搭凉棚四处望。
这地方似曾相识。秦戈借着谢子京的眼睛看向周围的人群,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
是十几岁的自己,一张娃娃脸,正一面跟同伴手舞足蹈地说话,一面走了过来。
“谢子京,拍照呢,认真点。”
谢子京站直了,抓起胸前的奖牌:“这个,我是举着还是咬着呀?”
老师拿着相机在他面前比划,片刻后发现有些不对劲:“你的花呢?”
“给别人了。”谢子京挠着头笑,“刚刚有个人过来问我能不能吻一下他,我说不行,但我可以把花给你当作纪念。”
他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忍不住似的往旁边飘。秦戈看到自己和同伴被拍照的老师挡住了,过不去。
这是谢子京的回忆,秦戈只记得自己给了他花,但当时的许多细节早就忘记了。如果不是多年之后重遇谢子京,他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当年的这桩小事情。
但这一段,在谢子京这里显然是值得反复咀嚼的大事。
记忆被美化了。秦戈看见自己把怀中的花束递给谢子京,谢子京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年纪尚小的秦戈根本不知道哨兵的眼神里满是对自己的好奇和好感,他只是将花束给了那个人,绕过这一片区域,远远走开了。
听谢子京讲述,和自己再次目睹,感受竟然如此不同。谢子京低下了头,秦戈看见他把花束牢牢攥在手里,极珍重似的,还抬手理了理被烈日晒得有点儿蔫的花瓣。
秦戈有些发晕,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异常不稳定,仿佛随时都可能从这片回忆中脱离。
给谢子京植入虚假记忆的人,一定也曾这样深入过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也看到了这一段记忆。
他人生中充满光彩的小快乐,就这样被人紧紧抓住,并且大肆侮弄。
秦戈难受极了。他无法稳定自己,只想抱着谢子京,在他肩膀上大哭一场。他并不觉得自己辛苦,谢子京完全将他忘记他也能承受——但他受不了谢子京被人这样肆意地摆弄记忆。那是他和谢子京才能够分享的往昔。
手中的花束忽然抖动起来。随即所有花瓣脱落,扑向秦戈。
秦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彷如在狂风中摇摆的一瞬之后,他的双足牢牢踩在了地面上。
冷风穿过毫无遮拦的地面,吹动了他的兜帽和衣上的拉链。秦戈听见拉链头发出的细细声音,他竭力睁开眼睛,浓黑色的迷雾缓慢散去。他正在路上行走,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面。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前方,距离他大概四五步。
视野持续晃动,这段记忆似乎是谢子京不乐意回想起来的。
头顶是黑的天,从未见过的密集星群高高钉在苍穹。他回头,看见身后不远处是两顶帐篷,还有一盏明亮的灯。
秦戈听见谢子京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膛里震动着发出。
“爸爸!”他大喊,“鹿泉真的已经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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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雷迟盯着边寒,“你确定自己听到周游这样喊周义清?”
边寒蜷缩在病床上,慢慢点头。
“你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周游。”雷迟说,“调剂师在你的记忆里发现,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周游不在了。”
“我知道……但我无能为力。”边寒看着他,“连周游的爸爸都认为他是自己的孩子,我们这些小孩说的话……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雷迟不出声,背脊靠在椅子上,静静看着边寒。负责记录的小刘也停趣÷阁了。两个人的沉默像是有棱有角的巨大块垒,填在狭窄的病房里,挤得边寒发慌。
“我也没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他大喊。
“如果当时被取代的是……夏春,或者凌思远。他俩也是你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对吧?”雷迟问,“你会有办法吗?”
边寒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