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安静,叶白汀在验尸,申姜在提问于联海。
“你为什么不觉得郁闻章会自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不上疯了的,傻了的,跳河的,可不少见,郁闻章怎么就不一样了?”
于联海苦着脸:“我说过的,他虽然性子有些闷,但有牵挂,家中还有个老母亲,说了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健健康康,平平稳稳,考不上也行的,回家也能做个教书先生,他并没有太多压力,没人逼没人说闲话,本身又很有可能考出来,为什么要在考前自杀呢?”
申姜:“你因何确定,贺一鸣对他危险,而非别人?”
于联海:“郁兄是个性子很稳,做什么都心里有数的人,很有主见,学得不够学就是了,有困难趟就是了,遇到麻烦绝不会打退堂鼓,一定会想办法去解决,可自打认识了贺一鸣,他就变得心事重重,全然看不到往日的阳光,怎么可能没问题?我和他是同乡,同年,是交情最好,无话不谈的人,怎么问他他都不说,再问竟也连我都疏远了,这不是问题?”
申姜:“你说他给你写信?”
于联海:“是,我们在信里几乎无话不谈。”
“可贺一鸣为什么找他,你不知道。”
“这个……他一直瞒着我,什么都没说。”
“你就不奇怪?”
“奇怪啊,我俩都是外乡人,身无长物,贺一鸣一个京官,大好前途,到底看上了我们什么?”
现场简单初检完成,叶白汀摘下手套,让锦衣卫好好整理,送回北镇抚司,走到仇疑青身边,一看申姜状态就觉得有点不对:“你查到东西了?”
申姜点头:“大概的时间线,死者坠亡在午时三刻,刚刚用完斋饭,回来不久,有人见过他出塔回屋,好像是换了一本书,之后又上了塔,一盏茶过去,人就出了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进去过那个房间,无人知晓,但当时的五楼,靠南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聚会。”
“现在疑点未明,我能查到的信息还不太多,但我知道这个人,”申姜指着于联海鼻子,“一定撒了谎,他才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很多东西,就是没说!”
于联海眼皮快速颤动:“百户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不懂……”
申姜盯着他:“郁闻章死的那日,明明你就在,为什么一直不说?对他来说很危险的人,除了贺一鸣,不还有你这个什么都知道的好友么!”
叶白汀手指顿了下,认真看了看于联海。行啊这人,不声不响的,差点把他给骗过去了。
离京路上被扣住,说是替友人办丧事,办完了就得走,文吏也很忙,和友人沟通的方式就是经常通信,很容易让别人产生一种错觉,他本身不在京城,离案子很远,这次就是专门为好友治丧过来的,哪知人根本就在京城,甚至在案发现场!
于联海耷拉下眉眼,有点怂:“那不是……我在不在,结果都改变不了么?我给人做文吏,新人入场,每天都很忙,郁兄埋头读书,同样也很忙,我们根本没办法时常见面,不通信……怎么来往?”
申姜:“之前为何不说?莫不是这桩命案与你有关!”
“真没有!”于联海苦哈哈,“就是因为有这个事,我才没那么有底气,不敢和贺一鸣杠,不然他不得泼我脏水……”
叶白汀:“说说吧,为什么在这里,那天还有谁,聚会是怎么回事?”
于联海舔了舔唇:“就……我这个文吏,是去年落榜后,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见我才华虽不丰,做事却不错,问过我意愿,给我安排的,从去年到今年,差不多也一年过去了,耿大人觉得我还不错,给我写了引荐信,调往外地,我这才需要出京。”
“一个月前,也就是郁兄死那日,正是大考在即,耿大人觉得该视察了解一下学子状况,出发到了百佛寺,那也差不多是我最后一次为上司奔走立功的机会,便跟着来了。”
申姜:“别啰嗦,都有何人参与,快说!”
于联海:“除耿大人外,有本次协助大考阅卷的副官高峻高大人,去年中了进士,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胡安居,还有……还有耿大人的外家亲戚,今年参加科举的章佑。所有人都是上午过来的,中午在此休息,就在五楼,但我并没有参加,我是文吏,没有与席资格,接了耿大人令,替他跑腿,为家人祈福去了。”
仇疑青:“这个聚会,郁闻章可有参加?”
“没有,”于联海摇头,“他纵才华满腹,现在也只是个书生,未经大考,没有官身,同样没资格参加。”
“贺一鸣呢?当日可在?”
“我随耿大人过来的时候是没有的,至于之后……我不清楚。”
叶白汀:“你既和郁闻章是好友,来这里一遭,知他在这里,为何不见面?”
“没有不见啊,”于联海道,“我们早早通过信,约好了的,我连假都请好了,只待正事办完,耿大人离开,我便自由了,可去看望郁兄,还说好在他那里留宿的,中间就没必要着急么,谁知我正在外头忙,他就没了……”
“五楼小聚之人,中间可有离席?”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想了想这聚会的几个人:“你刚才说聚会中有一个,是去年考中,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胡安居,你和郁闻章都曾参加去年大考,和他可认识?”
于联海脸色不怎么好:“认识,他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平日不见多背几页书,学习很是惫懒,在外才华不显,就是考运着实不错,一飞冲天了。”
“你瞧不上他?”
“呵,我哪敢啊,世道如此,管你平时才华怎样,只要过了大考,有了官身,立刻就不一样了,别人是官,我就得敬着,谁叫咱没那个本事,有那个运气呢。”
申姜远远瞧着有锦衣卫小兵走过来,低声朝叶白汀和仇疑青道:“少爷,指挥使,眼看饭点都要过了,咱们去用个斋饭?”
下面人查东西也需要时间,叶白汀懂,看仇疑青:“指挥使看呢?”
仇疑青:“走,先用饭。”
斋饭是分开吃的,叶白汀和仇疑青去往饭堂,申姜并没有跟来,扣着于联海到别处,有其它安排。
百佛寺气氛庄严肃穆,一路走来,叶白汀对这里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慈悲。寺庙的功能区划分很严格,前院香客,佛塔所在,僧人们住行,以及供外客赁院小住的地方,分隔的很清楚,看守也很严密,保证互不打扰,他专门问过,这里后山的院子赁给学子住,所收租金非常低,且持续了很多年,僧人们是真的在做善事。
这里连饭厅都是隔开的,香客们可以在外客区点斋菜,僧人们在自己的生活区有专门的饭堂,不过条件就比较清苦了,远不如提供给客人们的,食材上会更丰富。暂住后山院子的人,吃的是和僧人一样的斋饭,不过用饭地点就更随意了,也并不和僧人一起。
总的来说就是,租客只是租客,短暂在此停留,僧人们只提供一些便利,彼此并不熟悉,也谈不上交情。
叶白汀和仇疑青脚步未停,一路从外客区到僧人饭堂,路遇僧人都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见到锦衣卫指挥使也没有紧张不安,仿佛他们和普通的香客没什么区别,会尊敬,会礼让,会配合做事,但不会害怕。
在这里走一走,仿佛心都能跟着宁静下来。
叶白汀对这里印象很不错。人的思想状态会在行动里有所投射,如果这里仅仅是一个,令人心找到归处的安静桃源,那在这里下手杀人,玷污这片安宁的人,行止何等卑劣。
桌上饭菜很简单,馒头,青菜,冬笋还有粥,叶白汀吃得很慢,仇疑青也一样,中间还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叶白汀都还没吃完。
“很喜欢?”他看着小仵作。
“粥很清甜,熬的时间很长,”叶白汀抬头看他,“正好也等等你。”
寺庙是死者的死亡现场,勘察工作很多,仇疑青自己也有很多统筹指导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僧人们配合工作,他们也不能太过打扰,今日把集中能做的事都做了,稍后就可以减少人手,以便服跟查,以免僧人难做,香客难安。
遂今日肯定是特别忙的。
仇疑青摸了下叶白汀的手,还好,不凉:“累不累?”
叶白汀摇头:“还好。”
一顿饭吃完,饭厅已经空了,几排长桌,除了叶白汀这里,再没有旁人。
申姜回来了,嘴里叼着馒头刚好啃完,见四下无人,还有锦衣卫警戒,过来报告:“我打听到了,那天贺一鸣还真来过!”
叶白汀见仇疑青没一点惊讶之色:“你也知道了?”
“不难推测,”仇疑青道,“他之前因重大失误,官降三级,几日前因功擢升,重新成为刑部郎中,自是走了些路子,想要人脉助他,心思必要用在暗里,人性幽微之处,大考在即,谁家没个参考后辈,此处文昌灵盛,他会过来求一道签,很合理。”
“竟然升的这么快?”
官降三级的事,叶白汀知道,这事有他的助力,北镇抚司正月里办的户部案子,当年管修竹的死,就是贺一鸣故意仓促结的案,虽刑部侍郎和刑部郎中不一样,中间差着层级,可刚受了罚贬了官,立刻又能升一阶,贺一鸣可真是好本事。
“可不是怎的,好像通了吏部尚书的路子,那位有个孙子今年也要参加大考,贺一鸣过来应该是卖个殷勤,挂个红绳求个上上签的!”
申姜跳过来,坐在桌边:“不过他这趟来得快,去的也快,似乎没想着惊扰任何人,行事非常低调,我问了一堆人,除了大殿那边请香祈福解签的僧人,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见过他,如果他真有心做什么事,时间有些仓促,必是有备而来……但这个不重要,稍后我会继续跟查细节,重要的是另一桩,本次死者郁闻章,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是吧?我刚刚打听到,三个月前,也有个人从高处跌落,摔死了。”
叶白汀手一顿:“还有?”
申姜:“要是一般的普通人意外,我也不会关注,但这个人,好像真的和案子有点关系,黄康,四年前大考出来的进士,名次谈不上好,却一放榜就被安排好了官位,还是京中肥差,他和在这里聚会的人基本都认识,尤其副官高峻,他们是同年。”
叶白汀立刻反应道:“他的同年,可不止一位。”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贺一鸣,也是四年前考中的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