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叶白汀仍然觉得,她说话过慢了些。
话术很合适,反应也很快,但她在整个过程中,似乎仍然在趁机不停地思考,比如接下来怎么应对,以及更多的……其它的事。
或者,也在观察他们,尤其观察仇疑青,想看一看这位指挥使的脸色,看他吃哪一套,好调整不同话术。
不过她应该会失望,仇疑青这个人,向来滴水不漏,他的性格和情绪是经多次战争磨练形成的,有时候泄露一丝,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麾下军队。
他在想什么,从不会让人知道。
一路虽长,走起来却很快,很快到了现场。
仇疑青这次再叶白汀出来,并没有带太多人,只有一支小队分散在远方暗处,用以预防突发意外,这边一有声音,反应也很迅速的过来了,人数不多,也能很快控制住场面,将现场圈了起来,别的姑娘宾客们只能在圈子外面窃窃私语,不能再往前。
这里是一楼的船尾。
整艘船只构造,前方甲板地方最宽阔,摆了很多桌椅,露天招待客人,是光线最好的地方,也有一个很大的舞台,供姑娘们献艺,舞台往后延展,包含了两侧的范围,方便姑娘们去往更多的方向跟客人打招呼,也方向楼上的客人们赏析,舞台下面,到船舷的位置,有空间过道,客人们可以停留小酌,可以赏舞看景,也可以仅仅是路过。
被围出来的现场在船身最后面,边上放有很多杂物,空间相对前面狭窄了非常多,光线也不怎么明亮,明显不是正经待客的地方,也少有人会过来在这里看河赏景。
叶白汀看到了甲板上的血迹,离船舷外壁很近,不多,有被擦蹭过的痕迹,死人倒是没见着,难道……
“在外面。”
仇疑青站到船尾,身体往外一探,就能看到正下方水了,叶白汀稍稍有点怕,跟在他身后,和他挨得很近。
还真是在外面。
这艘花船船身很大,做工很好,船身往外往下,并不是直直地缩切下去,而是在腰身中间设有一个横格,可能是为了外观好看,也可能是为了测量水位,因船很大,这道横隔便也很宽,刚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一个男人,眼睛紧闭,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衣裳上血迹斑斑,上边这么热闹也没动静,也没见他动一下,想来应该是出事了。
叶白汀看了看甲板上擦蹭过的血迹,再对比男人躺在那里的姿势,胳膊不自然的扭动程度……不难推测出,此人定是受了外力,被往外推了那么一下,滚落到外侧,非常巧的被横格拦住,卡在了这里,才没有落到河里。
甲板上的血迹只有这一点,量并不大,还被擦蹭过,往船身的方向走什么都没有,那是不是说明,此人身上带血和被外力推下,几乎是同时发生?
就是有些看不清楚……夜色太暗,烛盏也不多,只能看到些许这人的脸,横格上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并不能看真切。
“方才这里,可有人来过?”
围观的人互相看了看,没一个人吭声。
姚娘子便道:“指挥使有所不知,这花船做生意,最光鲜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用来招待客人,有些没那么好没那么方便的地方,便隔了出来,放些杂物,这里偏僻,地方还小,景也没什么好赏的,便在前面放了绳子拦开,姑娘们不会过来,客人么,自也不会……”
叶白汀一边听着话,一边示意仇疑青,看高处,三楼的窗子。
这里的确很偏,连房间朝向都不会过于照顾,整个二楼三楼,窗子几乎都关着,唯有三楼一个大开,正好冲着这边的方向……就是房间里很黑,不知道有没有人。
仇疑青不着痕迹打了个手势,远处锦衣卫点头,身子一钻,越过人群,去了这个房间。
“可有人认识死者?”
“奴家就认识,”姚娘子刚好就在旁边,刚好看到了横格上死者的脸,面色微白,有些不大好看,“这位是樊陌玉樊大人,正是今晚三楼的客人。”
三楼的客人?那个什么吏部侍郎魏士礼攒的酒局客人?
“你可能确定?”
“虽有些远,看不真切,但这身衣服奴家很熟悉,不出错的话,应该就是樊大人。”
“你此前见过他?”
“是,”姚娘子想了想,“樊大人今夜来的比较早,之前一直与魏大人同席,气氛很热闹,什么时候不见,还死在了这里……奴家就说不清了。”
“真的不知道?”
“或许……要过房间?这喝多了酒,客人们歪歪倒倒,来来去去的,奴家真的有点记不清了。”
“我来了我来了——”
突然有声音由远及近,非常熟悉,是申姜,他跑过来的非常快,脑门上还带着汗:“我来问话,指挥使和少爷尽可忙别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叶白汀视线从花船转到天上月亮,申姜怎会出现?
少爷一个眼神过来,申姜眼神就有点飘,摸了摸鼻子,只当看不见。
总不能说就是想看热闹,听说有人来花船玩,忍不住想看看少爷有没有花心,指挥使有没有教训?
结果什么正经的都还没看着呢,竟然先有了命案!只恨苍天不长眼啊!
现场交给申姜,仇疑青也放心,再次和叶白汀走到船舷:“我下去看看。”
“嗯,你小心些。”
船身中间的横格并不大,船还在水上,人下去找支撑点并不容易,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仇疑青会轻功啊,翻下去并不难,想要稳住平衡也是,只是比走在平地要多花几分心思。
他并没有立刻转移尸体,先是观察旁边,船舷上的血迹,血迹并不多,只一两处擦蹭痕,不像外力所致,更像死者从上方滚下来时,自己擦带到的,除此之外……再没多的痕迹。
尸体卡在横格上的位置比较巧妙,水面平稳,没什么太大波动,船身晃动的幅度很小,如果不会遇到意外,大约不会被甩出去。
再看尸体本身。
衣服上血迹很多,集中在上半身,可仔细观察,死者表面好像没有伤痕,轻轻翻动他尸体,才发现伤在背后,他的左后肩,扎着一只箭,箭身现在已经折断,一半留在了他的身体内,一半被他压在身后……
血迹的来源很明显了,就是这处伤。
箭身折痕很新,看起来是从上面滚跌落到这里时,身体滚撞在船舷,方才折断……死者大约是站在船上时,背后中箭,被冲力往前一带,造成了眼下境况。
仇疑青看完,将横格上境况了然于心后,才叫了锦衣卫过来,将尸体抬到甲板。
叶白汀已经戴好手套,过来对尸体进行初检。
“死者身上没有尸斑,未见尸僵,四肢关节都比较灵活,眼结膜未见浑浊……”他伸手贴了贴尸体皮肤,“体温看起来没有明显下降,应该是新死,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内。”
“手臂外侧,左脸颧骨,脚踝内侧,手掌掌心……有擦蹭伤,损伤面低于皮肤,湿润度高,发生时间定也在一个时辰内,乃是意外所致,非是对抗性创伤痕迹,应该不是和人发生争执,更像是从船上跌落翻滚,在船舷上碰出的伤痕,死者在这个时间已经没了意识,或者自身意识有限,不足以控制身体应对危险境况。”
真正和人的对抗抵挡伤,伤损部位会有明显差别。
叶白汀同样注意到了死者身上血迹:“致命伤非常明显,是左后肩下这支箭,伤处创口椭圆,偏狭长,入内四寸,上浅下深,可见角度并非是平直射来,这支箭射出的方向,应该比死者高很多。”
凶手在船尾,箭来方向自上而下,比他战立的水平位置高很多,几乎立刻,他和仇疑青的眼神相撞,看向了三楼的窗子——
只有这里最合适!
“有点奇怪啊,”叶白汀蹙眉,“这个距离不算近,箭矢过来的力度明显很大,死死钉进了死者身体,入内四寸余,差一点就透胸而出,还把死者带下了船舷,凶手明显知道自己是在杀人,目标亦十分笃定,办这么大的事,自然得条条框框想到,武器选择尤其要注意,我们这次要找的是个神射手?可为什么,箭矢质量这么差?”
折断的这么轻易,断裂面一眼就能看出来,十分劣质。
弓箭手,尤其到了神射手的地位,这么不讲究的吗?就算是想要隐藏自身痕迹,箭矢选择上不想留下任何标记,至少质量应该要保证,往好里选吧?
难道不怕遇到意外?箭太脆,射不死人怎么办?
要说不是弓箭手,不懂得选这些东西……他仍然觉得很矛盾,伤口这么深,力道这么重,这个距离长度,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仇疑青却给出了另一个方向:“弓弩。”
“有这样一种武器,”他给叶白汀形容了下,“周身木质,内有机括,箭装其内,指扣即发,射程更远,杀伤力更高,寻常人也可轻易使用。”
叶白汀怔了一下,对啊,还有弓弩!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在这里生活时间太长,思维过于固化,都忘了一些‘先进’武器了,凶手可能是个弓箭手,更可能是用了弓弩啊!只要有一定的准头就可以!
只要查一查那个三楼房间……
不用查了,他已经看到锦衣卫过来,低声朝仇疑青汇报——
三楼开窗的房间里,发现了弓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