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司,等待他的是工作的停止。
因为他的其他客户因此对他的人品、能力都产生了怀疑。
再来是人事部门、领导与他的谈话,以及部分不信任他的同事的窃窃私语和怀疑眼神。
顾良不得不离职。
事情到这一步都还没结束。
王青也信了采访她的自媒体的说辞,以及网上的流言蜚语。
顾良见过她,这个时候还是希望她能拿到赔偿的。
顾良试图跟她分析,官司打赢的可能性很小,庭前和解这一步,他能争取到的赔偿,已经非常高,能解决她现在高昂住院费都快付不起的问题。
而官司再拖个几年,她可能最后得不到多少赔偿不说,还把自己也给熬垮了。
但顾良只要一提到庭前和解这几个字,王青就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怀疑顾良真的是背叛自己了。
“和解”这两个字的司法解释,王青是不懂的。
在她眼里,“和解”就意味着她背叛女儿、原谅品牌方了。
这个道理,已经也是顾良后来才想明白的。
他当时只是以为王青是情绪不稳定,才听不进自己的建议。
顾良也没想到,那个时候濒临崩溃的王青,已经彻底被舆论击垮,顾良依然在提的“和解”,可能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良收到她暗示要自杀的短信后,发了疯地朝她家跑,他报警、问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邻居。最后是王青所住小区的看门大爷告诉他,她去的方向,可能是附近的一个公园。
顾良跑到那个公园,一路跑到人工湖,就看到背着女儿书包、准备跳湖的王青。
顾良奔向她的时候,她已经跳下去了。
顾良跟着跳下去,尝试救助她的过程中,自己也晕死过去。
他得救了,但是王青还是死了。
这之后,舆论继续渲染。
甚至品牌方那边的公关为了转移舆论对自己企业的伤害,也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将悲剧的源头都推给了顾良。
顾良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不可被原谅的人物。
那些所有攻击顾良、包括他父亲的话,顾良母亲自然也看到了。
她十分内疚,认为不该让顾良接王青的案子。
都是她的错,才让顾良无故受了这么大的伤害。
自责、内疚,看着网上那些扒顾良父亲的帖子,顾良母亲气得心脏病犯了。
好在顾良那会儿在她身边,叫了救护车,还进行了急救,暂时保住了母亲的性命。
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当你遇到一件坏事、好不容易熬过去的时候,你会发现无数的坏事还会接踵而至,仿佛老天就是要和你过不去。
母亲正在沙发上平躺休息的时候,顾良接到了救护车那边打来的电话,说是因为下雨的缘故,高架桥上出了车祸,此时路况十分不理想,他们会想办法调度别的救护车,但顾良那边最好也能做第二手准备,比如打车让司机去高架桥那边接一下医生护士,看是否可行。
顾良是给母亲服用过硝酸甘油的,当即求助邻居帮忙看着母亲、不要让她移动后,就去小区门口拦车了。
下雨天的车总是很难打的。
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车,顾良刚想对司机说明状况,司机一刷手机,再看一眼顾良:“诶?你不是那个垃圾律师吗?我才不让你坐我的车!”
司机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又过了整整十分钟,顾良才拦到第二辆车。
那会儿顾良母亲的主要问题是血压降不下来,事实上心脏问题也是因为高血压引起的。
延误许久,到达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陷入昏迷了。
高血压引起的颅脑损伤,让顾良母亲昏迷了许久。
后来她苏醒过来,没活多久,也就去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事对心理医生讲过了,又或者因为受了一天可怕的惩罚,内心已经相对可以平静的缘故,总之,说出这些事,并没有顾良之前想象得那么难。
他只是觉得累。
说出这些事,让他有些筋疲力尽。
借着诉说往事的功夫,回首前半生,顾良记不得其中的惊险、紧张、痛苦,又或者劳累。
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好像那些事其实都不是自己亲生经历过的感觉。
恍若隔世,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感受。
而顾良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在杨夜心上割了一刀。
他简直心痛得说不出话。
他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暗自感叹过相逢不必恨晚,他以为,也许他和顾良相遇的时机是恰到好处的。
但他现在觉得,何止相逢太晚,他们相逢得太晚太晚了。
他多想穿越到很多年以前,告诉顾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他更想穿越得更早一点,让顾良根本不要管这个案子。
甚至他想去到顾良的高中时代,从那个时候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照顾他,让他不必承受所有这世界给他带来的阴暗与苦难。
他也想回到他问顾良是不是连微博都不用、居然不知道“凉凉”这种梗的时候,他很想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免得让自己问出那根本不该问的问题。
顾良不是生来就是所谓的“老干部”、“老古董”,他本也该和每个年轻人一样会上网浏览帖子,会刷微博看好玩的段子。
是因为被这些微博上的帖子、以及上面的人攻击过、伤害过,他才不再使用这些软件的。
此时此刻。
顾良抬起眼睑看向杨夜,再道:“是我没意识到王青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面对网上骂她讹钱,骂她女儿自己找死的恶毒言语,在加上女儿已经死亡的事实……她根本不在乎能拿到多少赔偿,她认定女儿的死、公众对她的辱骂,都是那家公司的错。”
“她绝对不会接受‘和解’这两个字。”
“‘和解’,在平时是指两个人平息纷争,重归于好;但在法律上,是指诉讼当事人之间为处理和结束诉讼,而达成的解决争议问题的协议,它仅仅只是指不通过法院判决,而是当事人之间经过协商一致,自行解决争议的一种方式。”
“怪我没跟王青解释清楚。这才……”
说完故事,回忆完毕,看着杨夜的时候,顾良也会觉得有些不安。
理智上他知道杨夜肯定会相信自己的。
可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骂他、诅咒他。
甚至是一个跟他同一所大学的、他颇为尊敬和信任的师兄,也曾问过他,是不是真的收了那家公司的钱。
良久,顾良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问完这话后,顾良就把眼睑垂下去了,没再看杨夜的眼睛。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重新交握在一起,手腕那根红绳亮得晃眼。
过了一会儿,杨夜沉沉的声音响起。“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骂人,让你听到我能骂出多脏的脏话。”
“顾良,你已经做得特别特别好了。”
“换做是我,一定会报复的。傻逼键盘侠,还有那些只知道制造话题引来流量、而不管事实与真相的无良媒体……顾良,有罪的是他们,不是你。从来都不是你。”
那一瞬,顾良的眼睛都湿了。
事情发生之后,他是不敢觉得自己委屈的。
因为他认为那就是他的失误。
他身上背了两条人命,他母亲的、还有王青的,他哪里敢觉得委屈。
杨夜说的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道。
可是他不想给自己找借口。
那些造谣的媒体和网上跟风骂他的人固然有错,但他认为自己也有非常大的责任。
终究是他没有面面俱到,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太过理智,没有注意到当事人心理上存在的问题。是他不够细致,没想到她会误会,因为她不了解法律、也不了解这些法律术语。这种情况下,她考虑问题的方式是和自己有差异的……
终究还是自己把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
顾良早就认了。
这种情况下,面对流言、人肉和恶意攻击,他不能觉得委屈,也说服自己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他有健康的身体和头脑,可以学习、工作挣钱想活自己。
他可以慢慢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他后来也做到了。
他治疗、吃药、重新开始工作,升职加薪,直到现在。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谈了恋爱,容易心软矫情,时隔多年,此时面对着杨夜说起这些的时候,顾良竟然还真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委屈。
然后顾良发现自己被杨夜拉起来、抱住了。
再过了一会儿,杨夜捧住他的脸,吻住他的眼泪。
“顾良,你这么好,我不信老天那么不开眼,它一定只是……只是把所有一个人要经历的苦难,提前都给你了。你已经迈过了这道坎,以后等着你的,都会是好日子。你一定会特别特别幸福。而我也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潮湿闷热的天气,昭示着骤雨将至。
这一刻,一道闪电滑落,天便落起了雨。
顾良抬起手臂,纱布下细密伤口的疼痛,他好似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一下的下巴,就像是在确认杨夜真的在一样。
顾良的眼睛那一瞬有些迷离。“服用镇定剂、又或者别的治疗抑郁的药物之后,有时候会出现幻想,很美好的、让人心情平静的幻想。”
“杨夜,会不会你其实是我梦里的人——”
杨夜低声问他:“那你要不要想办法确认一下?”
“嗯……要的。”
顾良笑了,双手捧着杨夜的脸,对着他的唇,轻轻地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