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心乱如麻。
她没法思考,没法冷静,此刻,除了回长安,她什么事都不想管。
宫婢们蹑手蹑脚进房收拾行李,李旦和长史在侧间商量事情。
幕僚们反对李旦即刻回京。
前不久李显想册封韦氏为贵妃,长女李裹儿为长公主,武太后坚决不同意,母子俩爆发了第一场冲突,接着又因为韦玄贞的官位品阶之事再次争吵。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李显甚至想提拔他乳娘的儿子为四品官——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闲汉!
那些忠于李唐皇室的大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觉得新君耳根子太软了,阿猫阿狗说几句好话,哭一哭,求一求,他就随口许下不合礼制的官职赏赐,恐有外戚之祸。
越来越多的人清醒地认识到,还是太后当政更合适。
这一切离不开武家人的推波助澜,等李治合眼,太后就会动手废黜李显。
李旦回去之后,很可能被武太后扣下囚禁起来。她需要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在那之前,她要把儿子们一个一个收拾服帖。
“吾意已决。”李旦冷声道,“长史留下统领洛阳的人手,杨知恩随我返回长安,提高警惕,假如长安生变,准备好接应的人马。”
长史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慌乱中来不及打扮,幞头歪在头顶上,垂首应喏。
幕僚们不敢再劝,叹息数声,小声讨论怎么尽量保证李旦和裴英娘的安全。
李旦回到里间,抖开披风,把裴英娘从头到脚罩进去,打横抱起她。
她六神无主,纤长的细指从缝隙里钻出,紧紧抓住李旦的衣襟。
李旦低头吻吻她的发顶,把漏在披风外面的头发丝掖进去。
桐奴牵来他的爱驹,他抱着裴英娘翻身上马。
护卫们点起火把,火光逶迤蜿蜒,从上阳宫内宫一直延伸到宫门外。
李旦抱紧裴英娘,轻轻夹一下马腹,催马奔驰。
身披黑氅的护卫、随从们紧随其后,马蹄震响,一路驰向长安。
※
公主府。
快入冬了,庭院里的繁花已经落尽,枯叶随风飘舞,午后扬起狂风,风中夹杂着一粒粒雪籽,拍打窗棂,啪嗒响。
天色阴沉沉的,李令月心里闷闷不舒,吃过饭,逗薛崇胤玩了一会儿,早早洗漱歇下。
睡到半夜,忽然无端惊醒,帘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走动声,她掀开银红鸳鸯床帐,“是不是胤郎又闹了?”
薛崇胤太能闹腾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醒着,非要有人陪在他身边,否则他嘴巴一瘪,立马扯开嗓子嚎哭。
帘外说话的声音停了一下,薛绍掀开帘子,他没梳髻,身上披一件长袍,系带松松挽着,走回内室,握住李令月的手,“公主,是宫里的人。”
李令月心里抽动了两下。
一刻钟后,卷棚车从公主府大门驰出。
坊门紧闭,公主府的奴仆携带腰牌,走在最前面打点路上遇到的金吾卫,以免被拦下盘查,耽误辰光。
李令月抱着因为半夜出门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薛崇胤,眉头紧皱,“给洛阳那边送信了吗?”
薛绍叹口气,“城门没开……除非太后下令,我们的人只能等天亮以后再出去。”
李令月咬了咬唇,如果八兄和英娘赶不回来,见不到阿父最后一面,英娘恐怕一辈子都难以释怀,阿父一定很想见他们……
她掀开车帘,叫来骑马紧跟着卷棚车的使女昭善,小声吩咐了几句,示意护卫把可以犯夜出入里坊的腰牌交给她。
昭善接过腰牌,连连点头,拨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薛绍用眼神询问李令月。
李令月冷笑道:“我让昭善去安国公府求见执失云渐,要求他把我们的人放出城去,他会帮忙的。”
如果执失云渐连这点小忙都不帮,那她以后不必给对方留情面。
含凉殿的近侍等在宫门前,看到李令月便直抹眼泪,“公主,您总算来了。”
李令月把胖乎乎的薛崇胤扔到薛绍怀里,疾走如飞,“奉御怎么说?”
近侍含泪道:“只在这两天了。”
夜色浓稠,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再度纷纷扬扬落起雪籽,再过不久就要落雪,太液池半湖残荷,岸边衰草连天。
李令月走进灯火通明的含凉殿。
宫婢、内侍们走来走去,行色匆匆,不知道谁在哭,可到处都是压抑的哭泣声。
武太后和新君李显已经到了。
刚刚为李显生下长子的郭氏跪在殿外,魂不守舍。韦氏抱着啼哭不止的李裹儿,同样的心不在焉。
奉御们满头大汗,跪坐在屏风外商讨药方子,明知李治已经油尽灯枯,他们还是绞尽脑汁寻找对症的药方,期盼一剂药下去,能把命悬一线的李治拉回来。
李显守在病榻前淌眼泪。
武太后眼圈发红,面色平静,看到李令月过来,淡淡招呼一声,“令月,过来和你阿父说说话。”
听到李令月来了,枕上的李治睁开眼睛,目光似浑浊,又似清明,脸庞瘦削,白发苍苍,这几年来发生了太多事,他身上最后一点精神气也耗尽了。
李令月艰难挤出一丝笑容,“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