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抬起枯瘦的手,手背爬满青斑,掌心粗糙,费力触碰李令月的脸,“好孩子。”
李令月闭一闭眼睛,泪水潸然而下。
武太后留父女两人单独说话,叫走李显,避让到外间屏风后面。
武承嗣抱拳道:“姑母,几位阁老、左右威卫将军、五品以上职事官、宗室皇亲都到了。”
武太后点点头,李显只知道哭泣,她不能懈怠,觊觎皇位的人太多了,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执失云渐在哪儿?命他速来见我。”
武承嗣道:“执失云渐领兵镇守玄武门。”
宫中不止一道玄武门,宫城北部的玄武门是攻进蓬莱宫的一道关卡,禁军屯守所在地,只要守住玄武门,谁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武太后嗯一声,满意地颔首,“派人快马赶去洛阳,把相王和相王妃请回来,刻不容缓。”
九郎快走了……临终之前,让他见一见儿女们,安安心心地合眼离开。
他性子柔和内敛,绝不会自己提出要求,或许他是在防着她,怕她痛下杀手,所以绝口不提洛阳的事。
他不提,就由她来开口吧。
武承嗣诧异了一下,拱手应喏,“是。”
他奔出含凉殿,叫来心腹随从,“通知洛阳的内应,命他们护送相王和相王妃来京。”
心腹随从迟疑了一下,“郎君,如果这样做,我们的内应就暴露了。”
上阳宫被相王妃清理得干干净净,内应一个都没能逃过。洛阳皇城里仅剩两名内应,潜伏多年,一旦暴露身份,他们在洛阳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武承嗣冷哼一声,“你敢质疑我?”
心腹随从打了个激灵,跪地叩首,“奴不敢。”
见武承嗣没有其他吩咐,也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他悄悄松口气,爬起身,退出回廊。
大厦将倾,宫里的气氛愁云惨淡,宫人们神情悲伤,痛不欲生,或许是真心为李治伤心,或许是在担忧自己的将来。
武承嗣却觉得心中悸动不已,武家宗祠修缮完毕,所有吉兆祥瑞都预备好了,南方刻有古怪字迹的奇石,长安里坊会冒出甘甜泉水的泉眼,五彩飞鸟将衔来画有武氏头戴冠冕的彩幡,河中冒出古老的铜鼎……
他已经准备好了。
廊外风雪肆虐,雪籽渐渐变成飘飞的雪花,狂风扑进回廊,竹丝灯笼剧烈摇摆,灯火摇曳,随时会化成一缕青烟。
武承嗣负手而立,想起多年前刚刚回到长安时的情景。
十七娘,何苦蹚这浑水,如果当初你答应和我合作,岂会有今天?你明明能猜中姑母的打算,为什么不愿意投效姑母,始终和武家保持距离?
难道就为了所谓的真情?圣人和相王对你好,所以你明知处境危险,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他们那一边?
能强烈到让人忘却生死荣辱的感情……武承嗣没有感受过。
他爱权力富贵,贪恋锦衣玉食,可以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灯火还是被狂风吹熄了,回廊霎时暗了下来。
武承嗣笑了笑,其实十七娘的选择也并不是很难理解,他们都愿意为各自的追求抛弃其他东西。
他追名逐利,泯灭良知。
十七娘看重亲人,舍身入局,放弃安稳的生活。
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寂静中,遽然响起兵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廊芜下人影幢幢。
数十个甲士连连后退。
武承嗣皱眉,抓住一个甲士,“怎么回事?”
甲士茫然道:“相王和相王妃闯进来了!”
武承嗣脸色变了变,疾步冲到台阶前。
凛冽的风雪中,身披黑氅的高大男子和裹披风的娇小女子并肩走上玉阶,脚步急促,甲士们不知道该放行还是拦阻,围绕在他们身边,面面相觑。
女子抬起脸,细眉杏眼,剪水秋瞳,昏暗中肌肤发出淡淡的光泽。
她环视一周,眉峰微蹙,轻声道:“让开。”
武承嗣第一次见到裴英娘时,她只是个娇软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她贵为相王妃,举手投足间,渐渐有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这一份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势并非来自于她身旁的男人,而是她自己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
他们竟然回来了!
没有人往洛阳送信,包括李治和秦岩,除了武太后和被金吾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抓进宫的大臣们,没有人知道李治性命垂危。
李旦和裴英娘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及时?
甲士们呼吸一窒,迫于裴英娘冰冷的气势,对望一眼,悄悄退开。
太后下令,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含凉殿,相王和相王妃身份特殊……应该可以放行罢?
武承嗣脸色微沉。
李旦和裴英娘直接从他身边经过,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踏进内殿。
他缓缓握拳,沉默一瞬,吩咐身边的随从,“告诉执失云渐,人已经回来了,他随时可以动手。”
十七娘,不要怪我,是你自己主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