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野兽已经死绝了,或许是村里不再有活人,或许是村口堆积的尸体已经足够多,野兽也不愿耗费体力与活人搏斗。
路上的积雪许久没人清扫,已经有齐腰那么深,小哑巴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早上差点没能推开家里的门。
他一户一户地敲门过去,没有一家人回应他。
村里没有活人了。
李奶奶送的粮食早已耗尽,他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并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
他手脚并用地在雪地里走着,身上单薄的衣服已被雪打得湿透,可他却觉不出冷一般,继续挨家挨户地敲门。
整整敲了一上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明明记得昨天邻居家还传来了小桃的哭声。
三天前还听到狗剩喊着“爹爹我冷”。
半月前几个村民分食了最后一头早已冻死的耕牛。
如今,玄境村却真的没有一个活人了。
小哑巴站在雪地里,他脸上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该去往何处。
为什么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也想和大家一样睡去,可娘亲要他活着,他不可以死。
如果有火就好了。
如果有火,就可以驱散这绵延不绝的寒气,不至于让村民们活活冻死。
如果有火,就可以继续给母亲煎药,可以治好她的风寒。
如果有火,就可以熬出一碗热腾腾的米粥,烧熟蔬菜和肉,村民们吃了,就有力气砍柴,有力气捕鱼,有力气打猎,有力气弄到更多的食物。
如果有火,山里的野兽就不敢靠近,不敢来村子里袭人。
如果有火……
他想要一簇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可以点燃被雪水浸透的柴。
小哑巴怀揣着这无法实现的愿望,步履艰难地向村口走去,他看到村民们的尸体无人收敛,已经被飘落的白雪覆盖,像是有人为他们遮上一块白布。
这样还不够。
娘亲说过,要入土为安。
他第一次问起爹爹时,娘亲便说爹爹已经入土为安。
爹爹要入土为安,娘亲也要入土为安,包子铺的李奶奶、养羊的刘婶、放牛的杨叔,也要入土为安。
铁柱要入土为安,狗剩要入土为安,二丫、小桃,都要入土为安。
还有村里的鸡、鸭子、牛、羊、大黄狗,所有死去的人,所有死去的动物,都应该入土为安。
这样想着,他拖起了沉重的铁锹,试图挖开地面埋葬所有人,可土地太硬了,硬得像一块石头,成年人尚且挖不开,又何况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
小哑巴很不甘心。
他看着满地无人收殓的尸体,内心涌起某种强烈的冲动。
他想要安葬他们。
突然,内心的冲动突破了某种看不见的桎梏,他脚下的土地骤然开裂,裂隙向四面八方延伸,冻硬的土壤塌陷开来,整个玄境村陷入地底,被翻涌而上的泥土淹没。
山崩地陷之时,他似和这土地产生了某种共鸣,通过泥土连接,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他看到娘亲的尸首还在家里。
他看到邻居家的父母抱着女儿,冻死在睡梦当中。
他看到无数村民或痛苦或安详的死状。
看到山里的母狼拖着一条被捕兽夹夹断的腿,用偷来的尸体哺喂即将饿死的幼崽。
看到远方城池中路有饿殍,饥饿的人们易子而食。
看到整个世界哀鸿遍野……
便在这样的景象当中,玄境村沉入地底,因为极度严寒,村民们的尸身甚至还未腐坏,一如刚刚死去时那般,他们仿佛还活着,只是陷入一场再不醒来的沉睡。
小哑巴不会说话,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他默默埋葬了所有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向天边远望。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一天,或许一个月。
直到天上的雪突然停止了飘落,小哑巴茫然抬起头,似在厚重的云层后面看到一缕久违的天光。
天放晴了。
阳光打在他脸上,照亮了那双早已变为阴沉天空一样的铅灰色、缺乏生气的眸子。
他茫然地向前走了两步,身体却突然不听使唤一般,重重地跌倒在地。
地上的积雪渐渐融化了,他自己好像也要随着这积雪融化,他手腕上浮现出暗紫色的斑痕,仿佛一具正在腐坏的尸体。
天空中忽然飞掠过一道人影,那人影原本已经离开了,又不知为何折返回来,落在他面前。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头顶响起一道许久不曾听到过的人声,那人语气中充满了诧异,“明明已经死去几个月了,居然魂不离体?”
“师父,”男人身后冒出一个小童,他手里拿着一支玉笛,用玉笛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小哑巴,“他好像快要撑不住了,尸斑都冒出来了。”
“可惜了,”男人喟叹一声,蹲在小哑巴面前,“明明是个修仙的好苗子,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小哑巴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用那双铅灰色的眸子茫然地注视着他,好像想要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已经死了?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睡过觉。
可他为什么还可以动?
男人似乎不忍就这么看他死去,蹲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忽然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类似酒壶的玩意,拔开塞子,能闻到里面飘出奇异的酒香。
“有办法了,”他说,“虽然你身体已死,不能再修仙,但你还可以修鬼道。你若想活下去,我用锁魂之术锁住你的魂,你饮下此酒,可保你身体不腐。”
小哑巴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有一句他听懂了——他想活下去。
他伸出已经爬上斑痕的手指,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男人轻叹一声,从怀里抽出一支笛子,合眼吹奏起来。
锁魂之术便在这笛声中缠上小哑巴的身体,他喝下了那壶有着奇异味道的酒,感觉到对方指尖点在了自己眉心。
男人通过仙术将某些信息传递给他:“我将此酒的配方告诉你,这一壶酒能帮你维持三个月,酿酒的药材你要自己去找,是否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活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的手在小哑巴脖子上捏了捏:“你不会说话,我传给你一道秘术,可以助你发声,不过这秘术只有残本,我还没来得及将它补全,可能发出来的声音会断断续续的,如果你我有缘再次碰上,记得来找我讨要完本。”
零散的信息灌入小哑巴脑海,男人将他从地上扶起,看到他皮肤上的斑痕正在褪去,又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叫他小哑巴。
小哑巴缓缓回过头,看向那座已经沉入地底的村落,只有村口一块牌匾还立着,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
玄境村。
这三个字隽秀内敛,是母亲的笔体,村里人都不识字,只有母亲会写。母亲教他认字,帮村里写下这块牌匾,村民们一凿一凿将这几个字刻出来,立在村口,当做村子的标志。
“玄境村……玄境吗,”男人低声道,“从今往后,你就叫‘玄境’吧,他们是你帮忙埋葬的,虽然他们都不在了,但你还活着,有你的地方,就有玄境村。”
小哑巴抬头看着他。
玄境。
从今往后,他的名字就叫玄境。
“我要走了,”男人松开手,“修炼的法子我已告知给你,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他说罢,拉住那小童的手,踩上御空法器离开了。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小哑巴最后听到那小童说:“师父的笛子吹得真难听,我决定了,我不学笛子了,我要学琴!”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师父我笛子会吹得难听?”
“难听,就是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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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的记忆穿过久远的时空,似是一道悠长的笛音,飘然而至。
“原来是你,”泠七弦凝视着面前的灰衣鬼修——不,魔修,看到那双略显眼熟的铅灰色眸子,以及眼角新生出的月牙状魔纹,“一别经年,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
玄境垂下眼,并未吭声。
站在一旁的孔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疑惑道:“原来你俩认识?”
“一面之缘而已,”泠七弦盘膝而坐,一张七弦琴凭空出现在他膝头,“早年我随师父游历人间,偶见人间遭遇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灾,鹅毛大雪数月不停,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孔雀好奇追问:“然后呢?”
“有一处名为‘玄境村’的地方,我师徒二人赶到时,那里已成为一片平地,所有的村民都在大灾中不幸罹难,有人好心让他们入土为安,而这个人,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幸存者’。”
泠七弦缓缓说着,指尖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下,对玄境道:“当年那锁魂之术,是师父施加在你身上的,至于那种酒,是他一位修傀儡术的朋友独家研制出的秘方,因为私自泄露秘方,师父还被那位朋友用傀儡追着打了三个月,被迫答应未来一千年都给他免费谱曲,这才被朋友放过。”
“不知我是否有幸再见他一面,”玄境忽然开口,“不管怎么说,都算我救命恩人。”
“你恐怕见不到他,他常年外出云游,连我都找不到他在何处。”泠七弦指尖按在琴弦上,“那日我随师父离去之后,师父跟我说了他所看到的你的过往,你们整个村子的过往,当时我年纪尚小,不觉有什么,如今想来却倍感震撼。”
他说着,指尖拨出一连串流畅的琴音:“我答应为你谱曲,不收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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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的笛声在魔界上空响起。
随着这笛声,寸草不生的岩石上竟生出了鲜嫩欲滴的草,开出了芬芳扑鼻的花,清脆的生机向四野蔓延,那些埋藏已久的记忆夹杂在笛声里,悠长地飘荡开去。
玄境村已不在了,被他亲手埋入地底,化为漫长岁月中零落的尘泥。
可玄境村又无处不在,所有人都栩栩如生地活在这笛声里,活在从泥土里生长出的嫩草中,活在鲜花飘散出的芳香里,活在“玄境”这个名字的抑扬顿挫中,每一次被呼唤,都将让那片死地萌生出鲜艳的生机。
有玄境的地方,就有玄境村。
灰衣的魔修吹奏着银色的短笛,一只羽毛华丽的孔雀绕着他转来转去,冲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开起了屏,他追着蝴蝶,蝴蝶朝笛声的源头飞来,色彩斑斓的尾翎便“刷”一下在吹笛之人面前展开。
玄境缓缓睁开眼,一抹斑斓的色彩落进他铅灰色的眼眸中,像是被色彩点亮的画卷。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泠七弦说过的话。
“我愿为你谱曲。”
“此曲名为——死地之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