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淑芬的眼睛从她踏进这里就是湿润的,泪水一直含在沁出血色的眼眶里打转。
她顶着花白的银发,一点点靠近自己窗口后衣着整洁的老伴,隔着探视窗坐下。
站在房间角落负责监管的狱警出声提醒:“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
第三监区的探监时间,从刚刚宁予年走进通往探视房间的甬道,就已经开始计算。
戴淑芬感激回头看了那个狱警小伙子一眼,然后才双手拿起面前的电话。
对面爱人朝着话筒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
戴淑芬一直悬而未掉的泪眼,悄无声息点下两滴落到桌上,声音藏着无尽委屈:“你跟我道什么歉,你最不应该道歉的人就是我。”
真正该听到你道歉的人,现在躺在医院里。
第三监门口有简陋的等候大厅。
黎淮坐在板凳上干脆没进去,一直在回想刚刚戴淑芬在车里的模样。
宁予年接了两杯热水过来:“在想什么?”
黎淮手上包着纱布,倒是不怕烫了,接过纸杯便直接捧在手里:“在想老太太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宁予年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坐下:“知道什么,王沧的事吗?”
今天是工作日的上午,来监狱探监的人除了他们,其他一个人没有,大厅里空荡荡的。
黎淮架腿捧着水,一直盯在对面墙壁的某一处放空:“嗯。”
他觉得既然戴淑芬能在没人告知的情况下找到肖,那再找到王沧也不是没可能。
宁予年一句话说出他的迟疑:“主要是她跟王沧、臣历互相不认识,就算在医院里面对面碰到估计也不会知道。”
“但我就是感觉。”
黎淮除了戴淑芬在车上多看了两眼窗外,其他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证据。
只是戴淑芬身上的气息让他这么直觉。
宁予年煞有介事点了两下头,和他用同款姿势架起腿:“那我们小黎警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黎淮垂眸敛下视线:“能怎么办,倪向荣现在被关在里面,跟直接被判了死刑没什么区别,盯一下老太太不要让她寻短见吧。”
合情合理的推测和预防针。
但宁予年也开始直觉。
他很明锐地在黎淮的情绪里嗅到了不同,只是一时说不清是什么。
关于戴淑芬知道真相这件事,和黎淮有相同直觉的,还有倪向荣。
他跟戴淑芬青梅竹马,初恋领证。
从订婚、结婚、备孕、生孩子一切水到渠成,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日子只怕比他们头上的白头发加起来还多。
他太了解自己的爱人了。
所以哪怕戴淑芬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眼神不对他也察觉得到。
宁予年坐在黎淮身边琢磨了半天,索性直接出声问:“是想到什么了吗?”
黎淮不轻不慢“嗯”了一声,看向手里冒着热气的水杯:“想到了我妈妈。”
类似的话,黎淮当时对朱桦也说过。
宁予年的眉心先是顿悟般舒展开来。但过后没两刻便又像被什么卡住,再次蹙到一起。
黎淮一一给他解惑给:“很多人觉得我妈妈当年在牢里自杀,是给我顶罪受了冤屈。”
但其实不是。
“她是为黎堂自杀的,特地挑在了黎堂去世的那一天。”
宁予年卡就卡在这:“……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为顶罪,他一时竟想不出窦莲还有什么其他自杀的理由。
黎淮平直叙述:“在我的记忆里,黎堂究竟是谁杀的我不确定,但我妈妈很喜欢黎堂,非常非常喜欢,这是我确定的。”
宁予年微微一愣。
他之前以为窦莲那么多年一直没拦着黎堂,大概因为胆小懦弱,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喜欢……
“你是不是知道了。”
倪向荣在探视只剩最后几分钟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戴淑芬握着话筒的手一直在抖,她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睛摇头。
倪向荣激动地当即从座位站起来,却又很快被身后同样监视他的狱警摁回去,喊着他的代号警告。
倪向荣置若罔闻。
他也许罪恶滔天,但如此撕心裂肺地后悔却是第一次:“你不要做傻事听见没有!”
戴淑芬的嗓音已经哽咽得只剩了几缕缥缈的气息:“我不会做傻事。我要是做了,就真的没人替你赎罪了。”
黎淮合上眼睛自嘲:“我妈妈喜欢黎堂,所以她在亲手杀了黎堂以后终于受不了煎熬自尽,是支持我相信自己清白的唯一证据。”
一定要生母自尽,才能换来他心中片刻喘息的安宁。
何其可笑。
狱警提醒通话的两人时间到了。
戴淑芬起身对倪向荣留下最后一句:“医生说我身体恢复得很好,我会守着你的罪孽长命百岁,以后也不会再来看你。”
她知道真相这件事,谁都可以不知道,唯独倪向荣不行。
她的爱人做了错事,戴淑芬不觉得自己完全无辜,只有她痛苦了,倪向荣才会痛苦。
用余生独活的孤独赎罪,是戴淑芬能想到唯一的办法。
倪向荣那些从石头心肠里流出的东西,终于从眼眶掉下来。
善恶终有报。
他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人,一个早早离去,一个迟迟不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