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块在那个时候算巨款了。”他停下笔和身边人对视。
其实这个故事他们反复讲过很多次,但好像怎么都讲不腻。
一个能一口气从钱包拿出三千多块、并且承诺供一个路人出国读书的人,后代能轮得上别人帮忙?
春棠当时不爱看报,也没听过天才文曲星黎淮的名头。
只觉得这人有钱,多半拿他当消遣,说也就说了。
反正在他看来,他那点私生子的故事连黎堂现场给的三千都值不上。
结果黎堂听完,很坚持带他去了沿江大道的烧烤摊,要了几听啤酒,严肃问他:“你爱你妈妈吗?如果你爱她爱到她做什么你都能原谅,我就告诉你这个故事值回本价的关键。”
春棠说他当然爱。
女人短短几年的一蹶不振,抵消不了前面持续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毕竟那几年难过的不只有他。
他只是生活拮据点,至少不像春煜有生命危险。
所以春棠真没觉得自己作为“私生子”在这个世界出生,有什么可怨。
“如果当时是你,你听完我的故事能发现吗?”
春棠以前就问过黎淮这个问题。
黎淮每次都摇头,这次也不例外:“我那个时候还在心里怨我妈拦不住黎堂,不懂为人母的分量。”
或者再说严重点,他不懂女性的力量。
那天在沿江大道。
春棠第一次被告知了他很可能不是他妈妈亲生的。
黎堂说他不是私生子,春煜才是。
“你哥哥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那天才会给你们送钱让你们走。”
“你们兄弟两个,你才是‘哥哥’,他其实是‘弟弟’,一直以来留在家里的人也应该是你。”
“当年难产死的那个,才是你生母。”
春棠记得他当时听完直接蒙了。
和烧烤摊一栏杆之隔的江面,仿佛掀起百丈惊涛,直直向下朝他猛扑过来:“你说我不是我妈妈的孩子……吗?”
所以女人从前对他好,只是因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换去享受荣华富贵,对他觉得亏欠。
现在明明安全了却又一蹶不振,也是因为担心春煜的死活……
“你其实心里有数我说的是真的。”
黎堂盯着他的神情说:“她是爱你的。她大可以在你们父亲去世的时候把真相说出来,自己带着亲生骨血逃命,让你再重新回家,但她没有。”
春棠彻底陷入茫然:“那我哥哥他……”
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哥哥,应该是弟弟。
春煜明明知道自己其实能活,却还是让他跟妈妈走了……
黎堂:“你现在还觉得自己不值钱吗?”
“没有东西是不值钱的。”
黎淮和春棠跨坐在梯|子上,异口同声学着黎堂的口吻复读。
黎淮其实很早就察觉了。
黎堂除了对他严苛,对其他任何人都是超出范畴的“随和”。
黎堂经常在大街上散财买故事。
他把这个过程叫捡破烂,他也衷情捡破烂。
但提起说要帮衬黎淮,春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后来春棠真的用他资助的钱去巴黎学了服装设计。
但跟着他的女人没几年就因为心有惦念,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郁郁去世了。
关于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春棠直到女人闭上眼睛都没告诉她,只是在床前尽孝。
而老天像是做出某种惩罚。
女人刚去世一个月,春煜就联系了他,第一次有了音讯。
家族里有人得白血病,需要骨|髓配型只是接他回去的由头。
在那之前,春棠和女人一度以为春煜早就跟父亲一样“意外”离世,或者干脆不想管他们了。
结果二十岁的少年虽根基未稳,却是年纪轻轻便已经当上家主。
也是同一年,春棠跟黎堂的联系断了。
黎淮十五岁,黎堂被报道在家中遭谋杀身亡。
其中最大的嫌犯,直指当年黎堂让他帮忙照顾的宝贝儿子,黎淮。
春棠想回国,春煜不让。
那个时候轻举妄动,容易被人揪住尾巴,反而招致祸患。
这一拖就又是好几年。
春棠没法直接和黎淮见面,却一直紧密留心着他的动态。
黎淮在黎堂去世后遭遇的种种,他全都“看”在眼里,却给不了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大概在黎淮高考完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忍不住背着春煜,直接冲回国找人。
好在宁虞及时出现了。
所以纵使他对宁虞千万般嫌弃,但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感激的。
春煜稳固根基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谨慎。
他清楚地知道什么阶段,能做什么。
后来大概又过了两年,他才第一次给春棠说,可以简单给黎淮寄一点小礼物。
但不能见面、不能聊天,只能寄东西,地址他会加密处理。
春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第一次给黎淮寄衣服。
他没见过黎淮本人,却看过不少春煜弄来的视频和照片。
这样“窥视”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很变态,但当他第一次在传回来的资料里,看见黎淮穿上他设计的衣服时,他想。
黎淮是他的缪斯。
变态就变态吧。
“你当模特也会出名。”
春棠快速勾勒着墙上的彩绘,这样评价。
黎淮闻言掏出手机给他看:“帮我拍照片的人也这么说。”
春棠立刻再次停下手里的笔,想看看谁这么识货。
黎淮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是张行止在洋房帮他拍的那组人像。
关于钟亦的部分已经被截去。
构图、打光各个方面确实挑不出毛病,最关键是他把黎淮的线条把握得非常好。
春棠明显有点来兴趣:“这是你朋友吗?他画画应该也很厉害。”
黎淮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和钟亦、张行止的关系:“他们也送过我衣服,应该算?你如果想见,最近可以叫到家里。”
春棠倾身在他不知何时沾上颜料的脸上,用手指擦了擦,两人挨得极近:“这次春煜也能过来,他最近一直在国内。”
黎淮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见过春煜,自然应好。
他不仅没见过春煜,连照片都没看过,他一直为这件事觉得可惜。
因为春煜的人设在他看来也很有趣。
当年春煜把春棠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春棠想不想要家主的位置。
如果想,他就把自己“偷”走的东西全都物归原主,拼尽全力也会扶他坐稳。
但春棠对商业、政治完全没有想法。
身份错位的事,他也早在知道十四岁那年,春煜把逃到中国的机会让给他时释然了。
春煜既然有当“哥哥”的天赋,那就让他继续当。
反正他当“私生子”已经习惯了。
当时他对春煜提出的唯一要求,只有不限量供应家里的御锦织,让他给黎淮设计衣服。
春棠从没怀疑过自己对黎淮的“喜欢”。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可以超越“喜欢”。
他爱黎淮,但并不介意黎淮跟别的人在一起。
只要那个人能让黎淮高兴,有信心比他陪黎淮的时间更长久。
不然黎淮终归还是他的。
与此同时,正在董事会接受批|斗的宁予年,当即就是狠狠两个喷嚏。
打得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停下来看他。
宁予年不得不揉着鼻子,示意各位长辈继续批|斗,不用在意他。
一想二骂。
这帮老头子嘴上往死里说他不算够,心里也要跟着说。
好像一夜之间,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统一了战线,他之前真犯了什么无恶不赦的滔天大错,才从家里被赶出去。
只有倪向荣拄着拐杖,沉着脸坐在旁边唱|红|脸。
看起来是不好直接挡住大家的嘴,其实都是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