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予年从洋房出来的“急”,从包厢出来的更急。
走到俱乐部大门口准备叫车,才想起自己手机没电已经关机。
再站在路边想拦的士吧,这个俱乐部又不像coldblue在闹市区,离林荫路近,僻静,进出都是会员预约制,大家都有专车。
宁予年现在离了互联网就是个废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身上还是那件单衣,脚上还是那双拖鞋,现在手机还没电了,想厚着脸皮输密码回头的机会都没。
比被从洋房赶出来更惨。
凌晨四五点,城市头顶的天色却并不暗。
底下有路灯,上面有光污染,从市区中心蔓延开,全笼罩着浅浅一层红色的光晕,根本看不到什么星星、月亮,城北靠林荫路这片已经算强。
宁予年衡量了一下从这回黎淮洋房的距离,以他的脚程,撑死也就半个小时。
比起回包厢求那帮人给他打车,他还是情愿自己走。
反正这种穿着拖鞋在街上深一步、浅一步逛荡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经验,起码这次语言是通的。
当年他光裸裸一个人被宁虞丢去意大利,连开口要饭都得斟酌半天他高中刚毕业的英语口语水平。
宁予年越想黎淮那姓宁的爱人是宁虞,越觉得真。
当时陈密上门道歉的路数,简直跟当年把他从家里赶出去,倒打一耙的手法如出一辙,兵不刃血,明哲保身。
但如果真是宁虞,那按肖之前说的,也就是黎淮是在他十八岁被赶走的同年,搬进一号别墅跟宁虞同居的。
而在同居之前,他们已经处了两年。
也就是他妈妈病逝的第二年,是宁虞跟黎淮认识的第一年。
当时他明明还在家,却对宁虞这个藏在外面的“情人”毫不知情。
宁予年疾步朝着目的地越走,周围越寂寥。
大马路上除了极零散呼啸而过的私家车,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他独自顶着凉飕飕的凛风,沿着人行道一路衣摆飘飘,说潇洒也潇洒,说狼狈也狼狈。
但等他好不容易走进林荫路,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几颗豆大的水滴落进衣服里。
宁予年停下来仰头望天,迎面便又是两三点砸在脑门上。
状况明显不对,宁予年撒丫子就想往五分钟脚程开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跑。
但天公不作美,没等他跑两步,滂沱大雨已经把地面浇了个透湿。
宁予年的衣服、头发自然更不用说,跑起路来重量都变了,浑身沉甸甸地像驼了货物,连带脚下拖鞋也开始打滑。
湿透的袜子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一下从鞋底往外戳,生怕一个不留神用力过猛直接戳出来,还得省着劲跑。
等宁予年跑到便利店,衣摆不飘了,头发不蓬了,活脱脱一只刚从水里拎出来的落汤鸡,裤管往下直滴水,潇洒是不可能再潇洒,只剩狼狈。
宁予年顶着收银员嫌弃的目光,很自觉在门垫上抹了几把脸上的水痕,跺了好几下脚才进去。
自动伸缩门在背后关上,冷空气被隔绝在外。
宁予年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点,回了阳间:“能、咳,能麻烦您借我一下手机打个电话吗?”
收银员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讲一口地地道道的老港市话,听起来有点凶:“打电话做什么?”
微妙的时间,微妙的形象,老太太对这位访客的戒备溢于言表。
但凡是住在这片曾经来过的客人,她都记得,但眼前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她完全没印象。
宁予年看出她的顾虑,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抽空好好学一下港式方言,决定还是先不为难老人家。
他回身几乎不抱期望地在便利店内扫了两圈,发现货架最里面摆放餐桌的进食区,好像还真坐着位客人。
还是男的。
架腿裹着肥大的黑色风衣,戴着棒球帽,手边看着也没伞,多半跟他差不多,也是被大雨困在这的。
宁予年猜想他年纪不大,应该会比较容易说话,谢天谢地就到人家餐桌跟前点了点。
哪知道那人摘下蓝牙耳机抬头一看,两人都愣了,不约而同出声:
“你怎么在这?”
宁予年面对眼前衣服乱搭一气的黎淮只觉得难以置信,好端端在家里睡觉的人,怎么穿成这样跑到便利店来了。
相比,黎淮就对宁予年头发湿哒哒贴在脸上的形象比较容易理解。
毕竟人是他赶出门的,赶出门前穿的什么,他倒不至于忘得这么快。
但他把人赶出去,其实是希望宁予年加快办事进程,直接戳破天窗说亮话,他不吃温水煮青蛙那一套。
黎淮为了避免这人冷却不够,半夜又折回去找他,还特地从工作室出来,想一个人待待。
结果这倒好,前后加起来也才分开几个小时,连个夜都没过成。
两人心头千思万绪更是拾掇不清。
氛围一时有些微妙。
黎淮清了下嗓子:“你跑那么快,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好去处了。”
他是看宁予年衣服裤子全黏身上,才意识到外面下了雨。
翻垃圾桶被抓包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宁予年不尴不尬怼了半天自己湿软的碎发才接腔:“你怎么出来了?”
黎淮一张瓜子脸本来就只有巴掌小,戴个棒球帽、踩着运动鞋,气质顿时变了,完全看不到三十岁的影子,就像大学城出来的学生。
“想出来就出来了。”
黎淮不着痕迹按熄自己屏幕上没营养的微博热搜。
一段生硬又毫无意义的对话。
两人都在无声的对视里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宁予年终于泄气笑出来。
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塌下来,望向黎淮的眼睛化成两汪水,慢吞吞捂着脸在他面前蹲下来,耷拉着脑袋像出门在外受了委屈的大狗:
“那既然又碰到了,老板就接济接济我吧,手机没电什么都干不了。”
黎淮闻言顿了一下。
当时主笔电话没打通,他还以为这人不想接,故意关的机。
“你原本借手机是想打给谁?”
黎淮心里一舒服,嘴上也松了,首先帮他去掉一个标答:“不要说是我。”
宁予年蹲在地上,乖得像个小学生,脚尖一前一后踮着晃:“我虽然是自由职业,但也是正经人,也有下属。原本准备打给下属送我回家的。”
黎淮居高临下审视自己眼皮底下的人:“你在港市有房子?”
“当然有,不然我怎么回来,我原本就是港市人。”宁予年抱着膝盖,暗示什么般眨眼仰头看他,“我家其实离这不远。”
黎淮没收到暗示。
因为他的心思全在那个宁予年回一号别墅的梦里,但又无法指名道姓:“……你房子在哪?”
宁予年歪打正着会错意,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亮了:“现在要去吗!”
黎淮这才回神,好吧:“也不是不可以。”
宁予年唰一下从地上起来,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脚下拖鞋周围已经积出一滩水。
但他像要展示什么稀世珍宝,浑身死气顿时就没了,一个劲催着要走:“我快冷死了,估计收银的奶奶也烦我,地上弄湿她又要重做卫生。”
黎淮跟着他从座位起来的时候,已经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他甚至在临走前跟收银老太太打了招呼,用港市方言:“他是我新招的助理。”
老太太点头:“我跟上面反映一下,搞个租赁的充电宝来。”
“谢谢。”
黎淮方言讲得很地道,跟讲普通话的时候不一样,拖出的调子低低的,带着方言特有的不耐烦。
但落进宁予年耳里,却是第一次觉得这人染上烟火气。
“以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宁予年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便利店,新奇得不行:“你跟肖都是港市人,你们两个讲话怎么不说方言?”
黎淮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当着宁予年的面讲方言有点怪,一双眼睛藏在棒球帽底下看也不看他,已经切回普通话:“肖的港市话是隔壁省体育老师教的,听的我烦。”
意思就是嫌肖讲得不正宗。
这样宁予年就来劲了:“那你跟我讲啊,你教教我,我一直想学。”
黎淮目光直视出租车可能来的方向,站在夜幕里试探地不动声色:“你以前养父母不是港市本地人?”
“是本地人。”
宁予年其实也在观察他的神色,“但他们在家也说普通话,可能因为我养父的方言不标准。”
在港市,方言不标准的原因有很多。
因为港市面积大,不同的区口音都会略有不同,只有最开始城北和城西的一些老片区才是最正宗的发音。
宁虞家里虽然不在这些地方,但宁虞的方言黎淮是听过的,从用词到腔调都很地道。
先前宁虞还说他养女二十六,跟宁予年差了两岁。
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