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两人面前停好。
宁予年主动帮他拉开车门,状似无意地问:“你爱人呢?你爱人的方言说的怎么样。”
两人视线意味不明地在空中碰了一下。
黎淮如实答:“我爱人说得很好,但我们一般也不说。”
宁予年眉心几不可查一拧。
如果宁虞要让黎淮以为他的方言很地道,那至少也是他被赶出家门以后专门练的,用非常短的时间。
或者其实根本就不是?
出租车行驶的方向明显不是北郊,但黎淮也能想通。
在宁虞嘴里,他跟他那个“养女”的关系极其不好,如果“养女”是宁予年,那宁予年在港市另外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再正常不过。
两人各怀鬼胎,坐车去宁予年家的一路上都很沉默。
途中,黎淮的手机也没电关机了。
不过不是那种电量到底的关法,而是电量红了以后,突然抽风的那种关——明明还有电,但怎么都打不开。
宁予年问他现在这个手机用了几年,黎淮一口答不上来,只能说忘了。
最后抵达目的地,两个身无分文付不起车钱的人,还得压一个放一个,等宁予年上楼拿钱下来。
出乎黎淮预料的。
宁予年的住处确实不远,但只是个很普通的公寓小区,进出都是些年轻的上班族。
凌晨五点多,几乎整个小区都在暴雨里静默着,没一户亮灯。
黎淮坐在车里,透过窗外的雨帘看宁予年进去那幢单元楼。
先是底下第一层亮了,然后大约两三分钟以后,靠近顶楼的倒数第二层也亮了。
黎淮的视线一直“追着”宁予年飞快进门,从门口到客厅,再从客厅到卧室,顶灯一路亮过去。
最后底下一楼的灯熄了,再重新亮回来,宁予年就从门里大步出来,身上衣服湿哒哒的也没换,只有手里多了把撑开的伞。
黎淮后来想了一下,他好像没这么仔细地等过谁。
认真等人的体验也很奇妙。
宁予年图方便,拿的依旧是现金。
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直接两张红票子塞到司机手上,说不好意思弄湿了他的车垫。
司机本来挺心烦的,但人家搞这么客气,火气自然也消了。
黎淮在后面看着他一样一样把事情处理妥当,乖乖顺顺撑着伞绕过来帮他开后门,看起来有些懊恼:“这个小区排水不太好,鞋可能会湿。”
黎淮今天穿的运动鞋带网眼,车门打开脚下就是水路,想不沾水,根本没有落脚的去处。
宁予年干脆脚上湿透的拖鞋也没换,破罐破摔泡在里面,思索黎淮干干净净进他家的可能性。
按往常,黎淮肯定一声不吭就踩水里了,但他现在看宁予年认真的神情,还是决定在下车前添一句“没关系”。
那司机拿了钱,心情一好,看着他们也就多唠了两句:“要是怕湿鞋,那就直接抱进单元门呗,反正是自己女朋友。”
黎淮、宁予年皆是一愣。
那司机以为是顾虑抱不动,打趣:“虽然你女朋友个是高了点,但就这么几步路,我看你肌肉也挺在点的,不至于吧小伙子。”
两人:“……”
虽然他们这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黎淮自诩长相完全不像女生。
宁予年已经站在水坑里笑得不行,张开双臂便冲自己多戴了顶帽子雌雄难辨的老板揶揄:“来吧女朋友,挑一挑,是想湿鞋,还是湿衣服。”
黎淮算是懒得跟人澄清,故意一脚吧唧进水里,溅了宁予年一裤脚,好不容易干点的衣服又湿了。
那司机看着乐呵,以为小姑娘不好意思:“你女朋友是我们港市本地人吧,漂亮是真漂亮,性格也是真烈。”
宁予年举着伞追上人前,笑吟吟双关:“领导嘛,这样也是应该的。”
黎淮在进宁予年家之前,以为开了门肯定会别有洞天。
结果两人站进玄关,里面真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间复式loft,什么艺术品都没有,家具布置甚至有一些简陋,一眼就能看清整个布局全貌。
他在底下以为的“卧室”,也只是隔出去的一个单间。
黎淮忍不住问了:“你把我的工作室弄成那样,自己家怎么不弄?”
“一共就这么小个地方,弄给谁看呢。”
宁予年自己随便穿了双凉拖,却是不知从哪拽出一个小马扎放在玄关鞋垫上,让黎淮先坐,把鞋袜脱下来:“我帮你拿条毛巾。”
黎淮点头屈膝坐下,先是细细打量这间屋子,然后又细细打量在他眼前忙活的人。
玄关头顶开着暖黄的小灯,黎淮坐在门口举目一望,小小一间loft上下两层加起来,至少放了三四张床。
宁予年很快翻出新毛巾回来。
其实黎淮早在便利店见他第一面,就注意到了他湿透衬衫里透出的肉色。
但那时两人在白炽灯底下,现在这人单膝着地在他面前跪着,“袒露”的肩背被橘灯衬得格外醒目。
尤其是宁予年抬头望过来的时候,挡在前襟那几片布,直挺挺绷在他线条明晰的胸肌上,什么都不干一身的荷尔蒙也散不完,把他脚踝捉进怀里的动作很自然。
黎淮脚旁放着的是双棉拖鞋,他早把鞋袜脱在一边。
宁予年愿意拿着毛巾帮他擦,黎淮也不开口拦,就这么静静低头看着人伺候。
今天晚上淋了雨的宁予年,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平凡的着装,平凡的公寓,平凡沾湿的发梢不再往下滴水,倒是比平时都容易看出自然卷,翘的胡乱又有层次。
黎淮虽然手长腿长,但到底马扎矮。
他勾着腰往下一坐,肥硕的风衣直接筒下来,整个人海拔堪堪比单膝着地的宁予年高出一点,棒球帽的帽沿像是要一次性把两个人的脸罩住。
在这种“逼仄”的心理空间里,黎淮看着眼睛都比平时大了一圈。
宁予年止不住地在心里想。
如果刚刚黎淮不想湿鞋,他应该单手就能把人从车里驼进单元门。
宁予年轻咳一声:“想洗澡吗?还是困了,直接睡觉。”
黎淮只是摇头:“你为什么想带我过来?”
宁予年不答反问:“那你当时为什么让我跟着你回工作室?”
注定没有答案。
黎淮脑袋一偏也就不问了,摁着他湿漉漉的肩膀就要从马扎起身找充电器。
宁予年早帮着准备在手边。
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折腾来折腾去,竟然马上就要六点:“如果你不想睡觉,看电视上网都行,电脑密码是四个三,我先去洗澡。”
黎淮当时是点着头应了,领导视察一样在屋里四处研究。
结果等宁予年洗完出来,没电的手机是充上电开机了,但人靠在沙发床上,也是真的睡了。
那单薄的身躯包裹在外套里,头上连棒球帽都没摘,后脑勺压着边躺着,帽沿朝旁边脱开,露出底下被压乱的碎发,和那张白得发光的脸。
宁予年深深看着他。
钟亦嘴里的拎不拎得清,他早在刚刚便利店碰到黎淮就已经不知道。
他现在只知道眼前这副优越的五官跟皮肤,被错认成女生也不是说不过去。
宁予年轻手轻脚帮他把帽子摘下来放好,正准备把人抱到床上,黎淮躺在桌上的手机便进了电话。
宁予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人叫起来,却在拿起手机后,瞥见来电显示单字写着的一个“宁”。
宁予年顿时不琢磨了,直接抬手接电话。
宁虞跟黎淮绑过定位的软件,聚餐当天就当着黎淮的面卸了。
有时黎淮确实会半夜兴起出门,所以宁虞很有耐心地在工作室等,但今天显然超出了“兴起”的范畴。
他从凌晨五点开始给黎淮打电话,一直关机,打到六点,转手找肖也是关机。
他这么锲而不舍的原因很简单——小司那边刚刚发来消息说查到宁予年回国了。
而且回国的日期就挨在黎淮从别墅搬到林荫路的前一天。
前脚黏后脚,过于巧合,很难让人不觉得这是目标明确,直接冲着黎淮来的。
所以宁虞坐在黎淮的房间里,一遍遍拨他电话,酝酿在心底的情绪越堆越高。
黎淮现在人在谁身边,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他把黎淮的电话从机械提示关机的声音,拨成漫长的滴滴,再拨到最后他都快放弃了,那头却是忽然被接起。
宁予年没率先出声。
宁虞也有所感般谨慎地没有直接叫黎淮,而是试探:“喂?”
宁予年还是握着电话不出声。
就算过了十年,宁虞的声音依旧很容易辨认,仅仅单字一个音节,宁予年心里的答案已经十拿九稳。
但石头同样落地的,还有宁虞。
因为他紧随其后出口的第二句,便笃定说出了他的名字:“宁予年。”
仇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