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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工营地的东边,有一座湖,叫唐胡里奥湖。
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也不知是谁起的,而这座湖的面积就跟这个破名字一样大的出奇,几乎到了可以容纳十几个犰狳镇的程度。
哪怕是使用望远镜,都不能看清湖的对岸有没有站着人。
唐胡里奥湖的湖里鱼类丰富,但很少有人来此打水,更别提是捕鱼,不单单因是为湖里有传说中可以把钓鱼人拽下去吃掉的巨型鲶鱼,更重要这座湖的湖水水质苦涩发黄,难以入口,比不加糖的咖啡还难喝。
就连华工营地里以洗衣服为生的华国人都宁可多走几倍的路程,去更远的圣路易斯河岸也不愿意来这里,毕竟把衣服洗的发了黄,不仅要赔钱,还可能会丢命。
在人迹罕至的唐胡里奥湖的南边,也就是湖的最深处,有一座坍塌的废弃小屋。没有人会想到,废墟下方的地下室才是这座小屋真正的房间。
这是詹姆斯·兰顿给自己在新奥斯汀设立的藏身处,而现在这个藏身之地归戴平安他们所有。既隐蔽又安全,除了用水不方便,不能生火做饭之外,好的不能再好。
地下室的里屋中,烛台上的半截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烛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戴平安裹着毯子摩挲着那颗黄澄澄的子弹。
布商堡军营被袭击的事情已经在仙人掌清泉这块土地上传开。
五六百名啸狼帮匪徒倾巢而出怎么可能不引起当地人的注意。来势汹汹的墨西哥人本想趁着布商堡军营内部空虚,在天亮之前来一场突然袭击,但他们低估贝克特上校的谨慎,也低估了布商堡军营的火力。
十几挺马克沁机枪在布商堡军营的城墙上一字排开,打的冲锋而来墨西哥人毫无还手之力。马骑的再快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再加上城墙上士兵们精准的枪法,啸狼帮的匪徒们只能在留下一百多具尸体后仓皇而逃。
于是华国人的秘密,又成了贝克特上校一个人的秘密。
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合作从来都是暂时的妥协。
对镇长发起的那场袭击,那本来就是一个相互算计的圈套:
贝克特上校想要巴利镇长的性命,然后好控制犰狳镇;巴利镇长则想知道贝克特上校的秘密,好从中获利。双方一直在暗地里计划着,只不过因为戴平安他们的出现,计划提前进行了而已。
结果,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到底是什么秘密如此的吸引人呢,戴平安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个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想不明白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没错,戴平安的目标就是好好活下去。
总有人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其实都是自己想不开,只要让他失去一些拥有过,却没有珍惜的东西,他就知道自己的目标和意义在哪里。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着,这句话没错,但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又上哪谈所谓的意义。
除了零星的记忆,戴平安记不起和自己相关的任何事,就连名字都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所以在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沉沦又浮起之后,他生命的目标和意义就是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才会对黑二庆没有出手的行为毫不在意。
别说他自己认错了人,根本没给黑二庆反应的机会,就算黑二庆反应过来又如何,拉几个当垫背的之后被乱枪打死?这对他的逃跑没有任何的帮助,死的没有一点意义,还不如好好活下去。
说回他自己,在实现好好活下去这个目标的时候,他也会做点别的事情调剂下心情。
比如替真正的戴平安报仇,要杀了罗便臣先生全家上下;
帮唐斯夫人和他儿子踏实的活下去,让他们衣食无忧;
飞鹰当部落首领的老爹不待见自己,把酋长之位传给飞鹰也不是不可以;
还有就是解开自己的心结,让亚瑟这个混蛋能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所以他们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犰狳镇来,寻找治愈亚瑟肺结核的机遇,顺便治治自己老流鼻血的毛病。但这条路走得越远,他想让好好活下去的身边人就更多。
王段二人,黑氏兄弟,莱斯特,黄飞鸿,还有跟着他们一路走来,一直活下来的十几名华工,以及以阎孝国为首的那几百名下落不明的华国人。
为什么他们会被抓呢?
几百名华国人能有什么价值,就算是把几百人抽筋扒皮或是当奴隶使唤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为什么还要留着他们?
与其困着他们还不如通通枪毙方便,像处理印第安人部落那样扔进河里或是挖个大坑埋了以后填平。为什么还要书信千里之外的瓦伦丁镇长联系囚禁之事。
同样是镇长,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巴利镇长却什么也不知情,还得镇长千方百计的自己去算计。
真是太多的为什么,多的让他差点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目的和意义。
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
在别人的枪口活下去?
那颗子弹的弹头在昏黄烛光下泛起金灿灿的光芒,恍若一块黄金。
这是一颗差点就可以钻进他脑袋里的子弹,运气好的,钻个眼一穿而过,带出一团血花;运气不好的,就会先在坚硬的头骨上撞的变形,打着旋的在腔子里炸开。
到现在,戴平安还能记起那股味道,哪怕已经脱掉了那身衣服,可他还是能闻到那碗红油豆腐脑在他的面罩上慢慢凝固干涸的味道。
那是恐惧的味道,恐惧到他连手里的枪都抓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只已经指向自己的枪管一点点的从迷雾中慢慢浮现。
那一刻,他感觉拿着的那把双动左轮重若千斤。
他害怕了。
那把左轮现在就在桌上。
拿起空枪,戴平安把那颗黄金般的子弹装进了弹巢,轻轻一拨,枪油的润滑下,转轮中子弹的尾端划出一轮金色的轨迹,然后被甩进枪里。
拨开击锤,戴平安慢慢的抬起手枪,然后转回来,对准自己。
没有六分之一的概率,枪身两侧露出来的弹巢空空如也;
也没有二分之一的机会,以他的视力,能清楚的看到枪管深处那抹金黄。
一个合格的枪手,不用眼睛看,也应该知道子弹在自己枪里停留的位置。
就像是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手里的枪又变得难以把握,以至于戴平安得伸出双手握着枪柄,再额头顶住枪口,才能保持枪管的稳定。
大拇指伸进了扳机护圈,原本无比熟悉,轻轻一碰就能击发的扳机,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手指,让他迟迟不敢扣下去。
仿佛又回到了那座雾气弥漫的密林中,腥气扑鼻的面罩也再一次的扣在了他的脸上,憋得他无法呼吸。睁大了眼睛,眼前却只有一片浓的发暗的白雾,和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头从迷雾中浮起,旋转着,一点点的射向他的额头。
他想躲避,但他的脑袋却被那块面罩死死的扣在了原地,而他手里的枪,不但重的抬不起来,护圈里的扳机更是像焊死了般怎么也扣不下去。
一个连扳机都扣不动的枪手,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咚咚咚”
“请进。”
三德推开房门,被邀请的黄飞鸿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还得麻烦黄师傅您亲自跑这一趟,请坐。”
昏暗的环境让黄飞鸿皱了皱眉头,他在门口停了停,在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异常后才走了进来。
没有理会戴平安的招呼,进了屋子里的黄飞鸿率先发问。
“中午的事情是你干的?”
今天中午,一辆装饰豪华的却无人驾驶的马车在马匹的牵引之下,停在了犰狳镇大街的正中央。
犰狳镇的居民认出了这是巴利镇长的座驾,车身上密布的弹痕和车门底部干涸的血迹都预示着噩耗的来临。当警察过来壮着胆子拉开车门时,一团黑压压的苍蝇“嗡”的一声喷了出来,然后就是两三颗滚出来的人头。
车里的情况,让刚刚吃过午饭的人们都吐了。
宽敞豪华的车厢内,堆积着几十具被暴力折叠之后硬塞进去的尸体。有的尸体最后实在是塞不进去了,直接割下脑袋硬填进了尸体的缝隙之中。
这些尸体都是巴利镇长的护卫,当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犰狳镇。当他们的尸体被警察们硬扣出来,一具一具的摆在地上之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很快在镇子里蔓延开来。
这时警察们才注意到一柄鲍伊猎刀钉在车厢的后方,下面还有一行硕大的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