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骄傲,也傲慢。下意识地藐视弱小,然蚍蜉亦可撼树,白蚁亦可决堤。自然,古蜀国的遗民将如何,眼下尚未可知,只是在民间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或许人心深处总还是期待着美好发生的,是以,关于安置遗民,人们的呼声阵阵叠高。
然而百姓的想法与朝廷的做法相当的时候,却并不是代表着这一切便当真如明面儿上一样的和谐美好,积极向上。百姓即便是看戏,都格外喜欢那些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毕竟生活已经够苦了,虚幻的情感寄托之中便不必再去感受那些个婉转哀伤。
之于百姓而言,这些被大洪水所迫出现在了尘世之中的古蜀遗民,与那戏台子上吹拉弹唱正酣的戏曲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距离他们生活极其遥远的事物,只是戏终归是虚假的,而古蜀这一些本该在神话里传说中的叱咤风云的人物的后裔,不过是让虚假的戏成了现实。又或是说,他们的出现,成了一种新的戏剧。没有固定的台本,一切都难以预料,甚至于自己还可以参与其中,既见证了历史,还能参与其中,而这,正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地方。
而朝廷,又不一样。虽然上面的意思是用心安置这些遗民,且有非常详细且明确的部署,关于开化关于同化。但是帝京这边没有人主动请缨,而成都渝州两城,也未见人揽下。虽然只是一件安置遗民的事情,甚至于还能将其与安置灾民一道来办,然而因为帝王的决心与背后的深意,谁也不敢接下这样的责任在自己身上。因为,这群遗民绝对不仅仅只能像对待灾民那样简单。
更不必说,即便撇开这些家国天下的大事不谈,光只是语言不通,习性未知便能浇灭无数人心底那一点点的小火苗。若只是未开化的土著也便罢了,虽然艰难,到底也还是有迹可循。且只要细心,总是能够在当地寻到些关于他们的记载,或文字或口头的。但是这些遗民,却是叫人犯难,因为除了流传下来的上古神话,完全再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
当历史成为传说,当传说成为神话,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消逝,所有的过往都被时光一点一点封存,所有的故事都在流传之中换了个模样,然后渐渐被淡忘,渐渐被神话,渐渐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而要了解他们,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之下,只能从故事从神话之中一点点深入,但是这样谈何了解,谈何开化?
是以,尽管民情鼎沸,帝心决绝,但是真正可能要去做这些事情的人们,根本也是无从下手,自然而然态度也十分消极。而上位者当然不会为这些事情费心,毕竟费尽了心思与世家想出来的三年一科举,为朝廷选贤,本就是要他们去处理这些难题的。若是事事都要皇帝去解决,这些个从上到下的朝臣们还做什么。但是他亦不能逼迫,因为这件事的确很难,只有百分百确信自己可以,才能将这样的重任交付他身,毕竟事关重大。
再者说来,即便是强行勒令,确信其能力的帝京离不开,而这便将内阁的一众阁臣排除在外,个个都身负重任。而旁的,即便是主动请缨,在熙帝不了解的情况之下,还是要多方调查了之后才能委任。是以,此事一时之间倒是没有明确的安排,只由着蜀地先行料理。而百姓,对此自然也是议论纷纷,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事儿上,毕竟他们只管戏唱得热闹,至于伶人们如何出演,戏班子如何编撰故事,那便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事儿了。
想到这一切,陆老夫人便难以自控地叹了口气,人心就是如此,从来底色就是薄凉。尽管很多人说世间千人千面,每个人都不同,但是活过了一辈子的陆老夫人,却是坚信,人性本恶。人这一种生物,活在世上,生来就是为了占有一切可占有的资源的。所以,捕猎伐木毫不手软,河流改道,堤坝工事这几年更是层出不穷。
虽然这些事情都是于人有益,尤其是堤坝工程改道河流更是具划时代意义的大事情,但是这些也无一不是与人方便。对人有多大裨益,对世界对自然便是多大的伤害。而人,对这样的伤害浑然不觉,其实陆老夫人也不否认,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无从幸免,毕竟也少有人觉得这些事情是什么坏事。
思及此,哪怕明确地知晓人性本恶之底色,却也不改乐观心性的陆老夫人心底犹豫了。毕竟自己认清了人性本质,也并不妨碍自己对人的看法。但是定睛看向阿九,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副愿闻其详求知若渴的神情,心底便犹豫了。终归还是个孩子,到底也只是个孩子,这些乃是自己走过了一生的认识,真的应该被花季少女知晓吗?
看着阿九的目光微闪,陆老夫人稍加整理,而后便决定将原本冷酷而残忍的世间万象,尽可能的以最温柔婉转的语气道出。毕竟,阿九那样的虔诚与渴望,不能欺她瞒她,但是又还那样的天真纯善,不该就这么残暴地打破了她对于这个世界幻想出来的美好。
“因为你哥哥不是别人的哥哥、儿子、丈夫和父亲。”陆老夫人思忖了半晌,而后笑得温和:“所以,别人无需去操心与自己无关之人的安危,不论是被刁民纠缠,还是与遗民鸡同鸭讲。普通人啊,他们只在乎一件事情到最后的结局是不是美好,至于过程之中有些什么艰辛啊,其实并不那么放在心上。尽管,事后他们若是能够了解到个中细节,除了感慨惊叹一回之后,注意力又被下一个新闻吸引,谁也不会将过多的精力投注到那些繁杂无聊的事情之上。”
话音落下,陆老夫人便看着阿九皱了皱眉,笑道:“嘉琅嘉玟选择留下咱们选择阻拦,被外头人知晓,咱们陆家一个凉薄之名怕是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