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天色阴沉,没有月亮的春夜,到底少了几分白日里的温和,即便如今也是四月底。夜凉如水,一夜的宫宴过去,人渐渐散去,即便是皇宫也开始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然而,却是在这样除了偶尔会有几声微弱的虫鸣的静谧之中,最高的月华楼顶上,俨然站着两道挺拔身形。
身居高位,即便夜风轻柔,此时此刻两道人影也是衣袂飘飞。有些凉意,看来是要变天了,楼上的人仰头看了看连星光都只是星星点点的星空,低低地叹了口气。月华楼顶,无几无榻,只是对面却是两支精致的酒盏,旁边几个酒壶东倒西歪,若是有外人在场,势必是要倒吸一口凉气的。即便忽略扑鼻的酒香不提,单单只是酒壶酒坛便足够镇住人了。毕竟即便是今夜的宫宴,设宴为各国使臣接风洗尘,酒都不曾出现,不想眼下却是在此处看到了这样多,而且明显是被人喝过的。
然而能够上得来这月华楼顶的,屈指可数,尤其是这宫里,更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是以,能够躲在这上头喝酒的人,便也有些肆无忌惮了。尽管连星光都难能一见,但是到底宫城之内也不算是一片黑暗,总还有些地方亮着的。更何况,即便是黯淡光芒之下,月华楼顶那一张比月华还要更胜一筹的容貌,本就自带光芒。
或是夜晚的风吹得微醺的人清醒了几分,九安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带了轻愁的眸子恢复了清明。甚至还因为褪去了伪装,眸中晶亮,骄傲而狂妄,俨然便是人间贵公子最狂放的姿态,分毫也不能将其与九安公公扯上半点儿关系。尽管九安公公也因为位高权重,人前也是贵不可言,但是到底还是未见疏狂。
“如今便能够正常提及亡父亡母了?”元玠其实有些难受,尤其是在将醉不醉的时候,有些无法忘却的往事便会在这个时候反复涌至眼前。长叹了一口气,似是将有些不平之气纾解一番,又像是不得不就此放下,元玠叹的这一口气与他的神色是全不相符的。侧目,不再看黑沉沉的夜空,而是转而看着身边也换了便衣的友人,喃喃道:“那天你问我的问题,现在可以说了。”
沉默被打破,听话人顿时也清醒了过来,挑眉,双眼灼灼,等着元玠的展开描述。对上这么一双眸子,元玠苦笑着:“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我与他说了,什么都说了,最后是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与一口不再鲜艳的血做结。”眸中带着疯狂之色,间或得意和痛苦间杂,元玠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懂的话。
“他本就死有余辜,你也不必这般难过。”清朗的嗓音响起,尽管少了一层铿锵和温润的矛盾特质,但是这声音如若叫今夜参与宫宴的使臣们来听,却是瞬间能够认出便是那个大放异彩的银袍将军。只是此刻脱下了银袍,一身玄色便衣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的陈玉城,却是一扫其温润儒雅,变得肃杀而狠戾:“就这么叫他死了,反是叫人觉得遗憾。我平昌伯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他却只得一死,还是与老死相差无几,着实便宜了他去。”
元玠尽管不曾说话,但是眸间脸上的愤恨,却是将其心思展露无遗。若非不知因何缘由,自己被老皇帝怀疑了去,定是不会叫他就这么去死。毕竟蛰伏帝京这么多年,赔上了自己几乎珍视的一切,结果只换来这样的结果,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然而,不得不说,先帝的确称得上千古一帝了,即便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日日的弱了下去,甚至连身体的腐败都被其尽收眼底,却不曾崩溃,的确叫元玠为之一震。
跟在熙帝身边已经很多年了,对于其超强的能力与绝佳的心性,尽管元玠对其乃是血海深仇,也很难说不钦敬几分。甚至这些年以来,九安行事是不是受到了这位伟人的影响也很难说。但是即便是受到了些影响,元玠也不会承认,毕竟那是灭了自己元氏的元凶,或许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对其崇敬有加,唯独自己和身边的这个人不可以。
毕竟如今天这般必须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生活,就是拜他所赐。尽管已经参与了许多大事儿的元玠也明白,当年种种若是换做自己身在熙帝的位置,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毕竟斩草除根,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且自己这些年一路走来,手上也沾染了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但是若有一天有人来为那些无辜丧命自己之手的人复仇,元玠也认。所以,自己这些年的蛰伏只为最后复仇,元玠心内也不会有任何波动。
但是偏偏这些年亦敌亦友的熙帝,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却是对自己毫不保留。毫不保留地传授驭人之道,毫不保留地教导权谋之策,毫不保留地相信自己,饶是元玠自认内心强大,也还是会有些难过的。然而那一位是将自己元氏上下清扫一空的罪魁,又岂能为他留下半点眼泪。尽管思及这一切,一向自认眼泪早已经在十五年前那个五岁骤然家破人亡的小元玠早已经流尽了,但是这一刻还是有一滴清泪滑落眼眶。
“我只是有些不解,很明显他不是刚刚才知晓我的身份。”元玠似乎还未察觉有泪落下,靠墙滑坐到了地上,而后伸手随便拎了个酒壶过来,满饮一壶,而后气息便有些乱了:“因何要在这个时候派人杀我,明明他知晓我的身手,而他派出来的人非我对手。”
陈玉城也有些难受,随元玠一并坐下,一把夺过元玠手中的酒壶,而后取了杯盏,斟满两杯,而后才低声说道:“无论是因为什么,他已经死了。而且,或许就是想要临死之前留这么一个悬案给你,毕竟他是多么的了解你啊!虽然自诩冷心冷情,然而内心却是异常的火热,他是算准了你会自我谴责。”